坐在比利后方的杜曼太太对我摇摇头。
然而我们无需等到天黑。事情发生时,比利因为跟杜曼太太在后头,所以没看到什么。奥利仍和我们坐在一起,突然一个守在观测孔旁的人发出一声尖叫,步履不稳地退开他的岗位,两手像风车一样乱转。时间将近八点半,外头乳白色的雾气已转暗,变成十一月向晚时的灰色天空。
我和父亲住了二十年后,才接受了所谓“好画”可能就够好了。
“说不定你们只是疑神疑鬼吧?”
“我没有醉。”他说:“我想醉却醉不了。我真希望我能喝醉,大卫。”
“那你怎么想呢?”她的碧绿眼眸定定地望着我。“你有什么想法呢?”
“嘘。”她搂着他,目光越过比利的头与我的目光相遇。“嘘,你好好再睡一会儿吧。”
“是的,”亚曼达说:“是的,当然。”
“嘿,孩子。”她说着,轻轻把比利拉靠向她。“等天亮以后,情形就会好一点了。”
“奥利,怎么了?”我问。
“不,海娣。妳根本不知道。”
“你让比利陪着我吧。我……大卫,我想我很怕死。”她乾笑一声。“是的,我很怕。但只要比利陪着我,我会没事的。为了他,我会撑下去。”
比利在她的膝下扭动,一直扭到他能看见我的角度。他看着我半晌,然后又睡着了。
“我要我的妈妈!”
亚曼达吓了一跳,害怕地望向我。
去年夏天,我在桥墩镇举行了最后一次个展。我展出五年里画的九幅油画,卖出了六幅。我绝对不肯出售的一幅,画的就是联邦超市,想来还真是巧合。画面是由停车场尽头看过来的远景。在我的画中,停车场是空的,只放了一排汤厨茄汁焗豆罐头,由远而近排过来,一罐比一罐大,最后一罐看似有八呎高。这幅画的标题为“焗豆与假象”。一个来自加州,在某家製造网球及球拍的大公司担任高级主管的男人,似乎很想要这幅画,不肯因画框下挂了“非卖品”的牌子而放弃了事。他从六百元起价,一直抬高到四千元,说要把画挂在他的书房里。我不青卖,他大惑不解地走了。儘管如此,他仍不死心。他留下一张名片,要我若是改变主意的话,就打电话给他。
“好,爸爸。”
六个新轮班的守卫守在观测孔旁,奥利是其中一个,自顾自地啃着鸡腿、喝着啤酒。每个观测站都配有一把拖把柄绑成的火把和一罐煤油……但我想已经没有人对火炬有先前的信心了。在听说过那低沉而骇人的咕噜声,看过那被嚼烂而染血的晒衣绳后,众人的士气大为低落。不管室外有什么怪物,牠或牠们一旦决定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别想活着。
“他还是需要妳。”
那东西会飞。除此之外,我也看不真切。雾气就像奥利描述的那样变暗,只是这回阴暗的色泽并未消褪,反而越变越明显,终于浮出一只像白化症似的怪物,通体白皙、翅膀坚韧,而且有红眼睛。牠用力撞向玻璃,使得整面窗子抖动起来。牠张开大嘴把粉红色的怪虫吃掉后便飞走了。整个事件前后不过五秒钟。我的最后印象是那粉红色怪虫抖着、颤着,落进那白色怪鸟的口里,犹如一条小鱼拍打扭动,落进海鸥的嘴里一样。
哦,是的──也有六、七个发疯了。
牠第三次尝试展翅时失去了平衡,笨拙地从肥料袋上掉了下来。牠降落在汤姆的背上,爪子一勾,撕裂了汤姆的衬衫,血流了出来。
最后终于掉了下来,撞上义大利麵酱的架子,打翻了瓶瓶罐罐,墨西哥莎莎酱溅了一地,犹如血块。牠烧得只剩骨头,烧焦味浓烈而噁心,同时雾气的微酸味也透过玻璃窗的破洞,一阵阵捲了进来。
她两手各拿一罐雷达杀虫剂,发出一声如穴居人敲碎敌人脑袋时的怒吼。接着她两手齐伸向前,用力按下喷药钮。一层浓浓的杀虫液立刻罩在那怪物身上,使得牠痛苦扭动,疯狂地翻身,最后终于从肥料包上掉了下来,先撞到汤姆(他无疑已一命鸣呼了),继而落到地板上。牠的翅膀狂乱地搧动,却因为沾满杀虫液而毫无作用。一会儿之后,翅膀的动作减慢,随即停止。那怪虫死了。
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发生。我抡起火炬,往那东西刺了过去。我感觉似乎并未触到任何实体,只像一个虚有其表的匣形风筝。下一瞬间,那怪物已浴身火海中。牠张开翅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牠的头在抽动、红眼睛滚来滚去,我真心希望那表示牠十分痛苦。接着牠飞了起来,彷彿挂在晒衣绳上的床单在强风中飒飒作响。接着牠又发出难听的尖叫声。
“你说外头有动静是什么意思?”
一声哽咽自她喉间发出,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她的眼镜反映着阴郁而黝暗的光。
“我也不敢肯定。我问华特,他说他也有同感,一团团的雾一下子会变暗──有时候只是一小团髒污,有时候是一大团阴暗,很像瘀血。然后那阴暗又会褪为灰白,而且那雾气不停翻滚。就连厄尼·西姆也说他觉得外头有动静,你知道厄尼是出了名的迟钝的。”
“我会陪他的。”亚曼达说:“你去吧。”接着她压低声音说:“上帝,这简直没完没了。”
“他还不认识我呢。”
奥利和我奔过结帐出口。现在我看得到使那家伙退离岗位的是什么了。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我看得见“牠”。这东西看来像是中世纪荷兰画家博斯(Bosch)画中的地狱怪物。牠也有种可怖的滑稽,因为牠也很像那种你花几块钱就能买到,可以用来吓人的橡胶或塑胶怪物……就是先前诺登指控我放在仓库里的那种东西。
“不。”比利说:“不会的。不会的。”
结果证实了我比不上他。我不停尝试。我在纽约开画展,却没什么好成绩──画评家拿我父亲把我比了下去。一年后,我接了广告画以维持生计。黛芬怀孕了,我只有说服自己,生活比较重要,此后艺术对我而言将只是嗜好。
“比利回来了。”我低声说。
亚曼达哭出声来。我走过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他慌乱地转过身来,两眼瞪得老大,唇角衔着一丝唾沫,不由分说地冲过冷冻食品区,直往卖场后方去了。
麦克和唐尼找到一架搬货用的推车,两人合力将它抬到堆高的肥料袋上,挡住窗玻璃上那块楔形的破洞。看来那至少可以挡一阵子。
在那只怪鸟烧死后不久,奥利和我曾走回仓库,找了五、六条运货垫毯,也就是先前我让比利当被子的那种。不少人就睡在这些毯子上。我们也扛出好几箱水梨和橘子,四人合力将这些满是水果的板条箱抬上堆高的肥料袋上,为玻璃窗上的破洞加添一层阻挡。那些鸟形怪物想撞开这些箱子可不容易;它们每一个都有九十磅重。
我试着转移心神,想着昨天我曾想画布伦·诺登那件事。不,没有什么比一副画重要的,只是……让他坐在一段木头上,手里拿着我的啤酒,画他疲倦而冒汗的脸,和两绺从他耳后翘起的头髮。那可能会是张好画。
人们全都仰头注视牠垂死前的燃烧飞行。我想,在这整个事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看着那浑身是火的怪物在联邦超市里上下乱飞,到处留下焦黑的碎片。
敲窗的声音渐渐停了,奥利转向我,开口想说什么。但他才张开嘴,就有东西从雾里浮现,攫住一只爬在窗上的巨虫。我想我大叫了一声,但我也不确定。
※※※
我朝牠移近,举着火虽减弱却并未熄灭的火炬。但在小学里教三年级的雷普勒太太却抢先我一步。她年约五十五,也许六十吧,身形瘦而有力,几乎使我联想到牛肉乾。
比利在我怀中惊跳起来,并呻吟不止。我梳理他的头髮,他却哼得更大声了。然后他彷彿又发现睡眠毕竟不比现实危险,又沉沉睡去。我自己的睡意被吓走了,因此又清醒地瞪着两眼。
有个东西降落在观测孔外的窗玻璃上。
亚曼达·杜弗瑞像梦游般晃了过来,一手拿了个塑胶水桶,另一手拿了支还没拆封的扫把。她弯腰把地上那只粉红色怪虫尸体扫进水桶,眼睛还是茫然而无表情。然后她走到出口大门旁。门上没有任何怪虫。她将门打开一点,把水桶扔到外面去。那水桶侧身落地,来回滚动了几次,在地上划着越来越小的弧形。一只粉红色怪虫从夜色中飞出,停在那水桶上,慢慢爬过去。
杜曼太太端了两盘来给我和比利,盘里还放了些现成的马铃薯沙拉。我儘可能吃了些,比利却不肯动他的烤鸡。
他用枪膛敲敲窗子,脸上挂着一副憎恶的表情。那些怪物的翅膀越扬越急了,最后变成模糊的影子──若非事先知道,此刻真看不出牠们是有翅膀的──然后牠们便飞走了。
那笔钱我倒用得上。去年我们整修了宅邸,又买了新的四轮传动车,可是我就是不能卖那幅画。我不能卖,因为我觉得那是我最好的一幅画,所以我要留着它,看有没有人会来问我什么时候才要正式从事严肃的艺术工作。去年秋天某日,我偶然把那幅画拿给奥利·魏克看。他问我是否可以拍下来,当广告展示一个星期。这问题也结束了我自己的“假象”。奥利一眼就看清了我的画,也强迫我看清了:我画的是件完美的广告作品。仅此而已。但也确实是杰出的广告画。
杜曼太太问:“今晚会有多糟呢?”她的声音沉稳,眼神却流露着惊悸。
※※※
窗子传来一声又一声撞响。人们开始连声尖叫,争先恐后往卖场后方跑去。在一声痛苦的哀号声后,奥利说:“喔,天啊!那老太婆跌倒了,他们却不顾一切地踏过她的身体。”
※※※
“谢谢。”我说:“他需要妳。”
牠大约两呎长,有环节,颜色是略带粉红的肉色,犹如烧伤后新长出的肤色。球状的眼睛接在两根短茎上,同时看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牠用肥胖的吸盘黏附在玻璃窗上。在他的另外一面,有块肉突了出来,如非性器便是刺针。在牠背上长了硕大的翅膀,看似奇大无比并缓慢地搧着的苍蝇翅膀。
从我十二、三岁以来,马威先生便在桥墩镇切肉,我只知其姓而不知其名,也不知他的年纪。他在一个通风口下设了瓦斯烤架,不到六点半,卖场里便充满烤鸡的香味。巴德·布朗居然没有反对。或许是出于惊吓,但更可能是他了解到他的生鲜肉品很快就要不新鲜了。烤鸡虽香,但没有多少人想吃。瘦小而整洁的马威先生穿着白色制服,依然照烤不误,每两块放在一个纸盘上,排在肉品柜台上,就像自助餐一样。
卖场里现在有如地狱首府般混乱不堪。人们看到栖息在汤姆背上的怪鸟,一只前所未见的怪物。牠询问似地抬起头,爪子一勾便从汤姆的颈背上撕下一块肉。既然无法点燃,我打算将火把当成棍子用,上前攻击。此时火把的布头突然点燃了。为我点火的是唐尼·米勒。他手里拿了一个刻有海军徽章的Zippo打火机,硬如石头的脸上写明了恐惧和忿怒。
“在后面,和杜曼太太在一起。”我说:“他们在做劳作。他们已经做了桃核人、购物纸袋面具和苹果娃娃,现在马威先生在教他怎么做烟囱工人。”
我就站在不到三呎外的地方,手里拿着滴着油的火把。我满心想奔过去烧死牠……却意识到我身上没有火柴。我的最后一根火柴已在一个小时前,为马威先生点雪茄时用掉了。
另一只粉红色怪虫落在窗玻璃上,就在刚才我和奥利所站的观测孔外。一只白色飞行怪物俯冲下来,把那只巨虫攫走。被人群踩过的那个老太婆以尖锐、喑哑的声音嘶叫不止。
一只手攫住我。是巴德·布朗;他两眼凸出,嘴唇向后撇。“又一个来了。”他说着,伸手一指。又一只怪虫从破洞飞了进来,停在肥料包上,翅膀不停鼓动,发出嗡嗡声,两眼自短茎上鼓起,粉肉色的胖身体不住冒汗。
那只会飞的怪物停在堆高的肥料袋上,带钩的脚可怖地动着、不慌不忙地环顾四周。我很肯定这怪鸟没什么智商可言,牠两次想张开翅膀,但翅膀却碰到墙壁,只好收回牠弯曲的背上,就像狮鹫兽一样。
“他们都不是本地人,我不认识他们。”奥利说:“我没问他们。”
“大卫。”奥利又低语道:“请你跟我来。”
我的妻子在家,也许还活着,但更可能已经死了。无论如何,我爱她,我最希望的事就是带着比利回到她身旁,但我也想和这个叫亚曼达·杜弗瑞的女人亲热。我告诉自己,这种不正常的慾望出自我们所处的不正常状况。也许是吧,但慾望并不因此而消退。
奥利从口袋里掏出杜弗瑞太太的手枪,我连忙抓住他的肩膀。“不要冲动。”
“好吧。”我说:“至少去拿个桃子吃,好吧?”
其余的人则各自设法调适,有些人的方法委实奇怪。例如雷普勒太太,她说她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且说的时候没有半点怀疑。
“我现在问你。”
“天亮时再问我吧。”
她的眼眸闪着泪光。我靠过去拍拍她的肩。
我望向亚曼达。我对她萌生一种强烈而不适的情感──不适,但并非不悦。她的眼珠碧绿如玉……有一阵子我一直注意她,想着她会不会取下染色的隐形眼镜,但显然那颜色是与生俱来的。我想和她做爱。
我时睡时醒,直到三点左右才一个抽动,整个清醒过来。亚曼达已换了睡姿,像胎儿一样,两膝抬高到胸前,两手贴紧在大腿之间,看来睡得很沉。她的运动衫有一侧微微拉高,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我望着她,开始无助地勃起。
在这一切混乱中,他根本没听到我的叫喊。那袋肥料终于滑落,不偏不倚打在他头上。他昏了过去,下巴撞到玻璃窗下的架子上。
但是,外头并不只有怪鸟和怪虫而已,还有那些把诺姆捲走的触鬚,被咬碎的晒衣绳也有得好想。还有我们虽然还未目睹,却会发出低沉咕噜声的东西。我们不时听到那种咕噜叫声由远处传来──可是透过浓雾的湿润效果,谁说得出所谓“远处”到底有多远呢?有时那吼声近得震动了整栋建筑,使人觉得一颗心好像突然被灌满了冰水。
“看那些天杀的怪物。”汤姆·史麦利噁心地说。他站在我们右方的观测孔。我没吭声。这些巨虫现在已布满所有观测孔外,想来很可能已布满在整栋建筑物外表……就像爬满一块肉上的蛆。这景象令人作呕,使我觉得刚吃下的鸡肉在胃里作怪,直想往上冲。
四点左右,比利醒了,以迷茫不清的神情环顾四周。“我们还在这里吗?”
他慢吞吞地走开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更小了,看得我十分心疼。马威先生仍继续烤鸡肉,似乎不管有没有人吃,他都乐在其中。正如我说过的,面对这样的情况,人人各有一套应付之法。想来很离奇,但事实就是如此,人心难测。
在我右侧上方,一包草地肥料正慢慢向后滑。汤姆·史麦利就在正下方,正透过观测孔窥视窗外的雾。
有人啜泣出声。卡莫迪太太又在叫着什么来自地心的憎恨。有个人哑着声叫她最好住口,没完没了。
一只白子似的怪鸟找到了窗玻璃上那块缺口,正从那里挤进室内。由于有些人已停止尖叫,我听得到牠发出的细碎摩擦声。牠的三角头略偏向一侧,头上的红眼闪动着光芒。一张前突而勾起的嘴贪婪地一开一阖。这怪鸟外型有些像恐龙书上的翼龙图片,但更像从疯子的恶梦中跑出来的怪物。我抓起一支火把,将它浸到一罐煤油里,并倾斜油罐,洒了一地。
八点钟,观测孔又换了六名新守卫。奥利朝我所坐之处走过来。“比利呢?”
“我不想离开比利。他刚刚才又睡着。”
有些人看到奥利的行动,恍然大悟地拿起拖把,用拖把柄敲着窗玻璃。怪虫飞开了,但立刻又飞了回来。显然牠们并不比苍蝇聪明多少。先前的一片惊慌现已化为七嘴八舌的交谈。我听见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说,如果那些怪物飞到你身上,你想牠们会做什么。我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
“可能。”他说着,朝一个人坐在通道尽头的卡莫迪太太点点头。这场灾难并未减低她的胃口,她的纸盘里堆了小山般的鸡骨头。她喝的果菜汁红得像鲜血。“有件事她说得没错。”奥利说:“我们会知道的。等天黑以后,我们会知道的。”
※※※
“发疯”不是最适切的词彙,只是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形容词。这些人没有藉啤酒、酒精或安眠药之助,便进入一种完全恍惚的状态。他们以茫然而空洞的眼神瞪着你看。现实的坚硬地表在难以想像的大地震中裂开了,而这些可怜人摔进地缝里。也许过段时间,有几个会恢复知觉吧,如果我们还有时间的话。
“我的天啊!”那个原先守在观测孔旁的人尖叫道:“我不要!让我走!”
“海娣,我真的不知道。”
不是只有比利和我睡不稳而已;其他人也在睡梦中呓语尖叫,有些人甚至醒来后还继续尖叫。冷藏柜里的啤酒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巴迪·伊格顿已闷声不响地从仓库搬来一批存货,补过一回货了。麦克·哈伦告诉我说,店里卖的镇静剂都被拿光了,一点存货都不剩。他猜某些人可能已服下六、七瓶了。
自天黑以后,我断断续续大约只睡了一个半小时,而且噩梦连连。其中一个梦又回到前一晚,比利和黛芬站在客厅的大观景窗前,向外眺望黑灰色的湖面,以及风暴前的银色水龙捲。我怕强风会吹破窗子,把致命的玻璃碎片射向客厅各处,因此想上前护住他们。然而无论我跑得多快,却都无法拉近和他们母子间的距离。
奥利喝了一大口啤酒说:“外头有动静了。”
现在可以听到哭声,还有呻吟声。那个被人踩踏的老妇呻吟不止。甚至还有笑声,是那种什么都已不在乎的笑声。雷普勒太太站在那死去的怪虫前,瘦削的胸脯剧烈起伏。
“汤姆!”我大叫:“小心!上面!”
“没有。”我咬牙扯谎。
“可是我就是这样觉得。难道你对史黛芬妮没感觉到什么吗?至少有一种……一种感觉?”
他开始无助地哭泣,看起来很惨。亚曼达也醒了,望着我们。
那怪鸟张开翅膀,搧动一下。但显然牠并不想飞走,只想把猎物抓得更稳当。牠那白膜状的坚韧翅膀裹住了汤姆的整个上半身。紧接着便是撕肉的声音,惨不忍闻。
卖场里一时鸦雀无声。那焚烧的死亡飞行像是施了魔法,让大家看得出神。然后某个人嚎叫出声,另一些人也开口响应。我听到我儿子的哭声隐约由卖场后方传来。
他甩开我的手说:“我知道我在干嘛。”
“其他人怎么说呢?”
“你得吃点东西,比利小子。”我说。
那袋肥料。向后滑的肥料。
在我们左边的那个观测孔,也就是第二个发出呼喊声的守卫所在,有三只这样的怪物爬在窗上。牠们像蛞蝓般蠕动,爬过的玻璃留下一道黏腻的痕迹。牠们的眼睛(如果那是眼睛的话)在指头般粗细的短茎末端,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最大的一只大概有四呎长。有时牠们还会爬到同伴身上。
我张开嘴正要说话,奥利·魏克却从幽暗中现身,有如恐怖故事中的鬼魂。他手握一支覆着衣服的手电筒,向上指着天花板,使他憔悴的脸上爬着奇怪的黑影。“大卫。”他低唤。
比利正在吃桃子。杜曼太太拍拍她身旁的地板,说等比利吃完桃子,她就教他怎么用果核和棉线做个小人。比利报以虚弱的微笑,她也回他一笑。
“我很担心亚伦。”她又说:“他死了,大卫。在我内心深处,我确定他已经死了。”
他的举动引起了几声惊叫。有些人跑到前面,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部分人则往后退,既不管也不想知道爬在玻璃窗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杀掉牠!”他嘶声说:“尽力试试。”奥利站在他身旁,手里牢握着杜弗瑞太太的点三八口径手枪,但怕伤及汤姆而难以开枪。
我立刻望着他,他淡然地迎视。
“他要是骂你,你就回来告诉我。”
接着一只巨鸟从大雨中飞了出来,一只赤红色的巨大史前鸟,双翼一张,便遮住整个湖面。牠张开鸟嘴,露出与纽约荷兰隧道等长的嗉囊。当那只鸟俯冲下来攫住我的妻儿时,一个恶毒而低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低声重複道:箭头计画……箭头计画……箭头计画……
他从结帐出口跑回卖场。我转身想跟过去,却被另一个景象惊得呆立原处。
“我不饿。”他说着放下纸盘。
我让奥利拍了照,然后我打电话到加州给那个高级主管,主动降价到两千五百元。他买了,我用优比速快递将画送到西岸去。我本来像个受骗的孩子,永远无法满足于一个不痛不痒的“好”。但经过此事之后,我多少认了份。虽然偶尔还是有些咕噜杂音,就像雾中不知名的生物传来的声音一样,但基本上是沉寂了。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那孩子气的自大声音一旦沉寂下来,就和垂死十分相似?
“如果你不吃东西,你就不会长高长大──”
凌晨一点半,我背靠肉品冰柜而坐,昏昏沉沉打着瞌睡。比利头靠在我的膝上,睡得很沉。亚曼达·杜弗瑞睡在离我们不远处,头枕着某人的夹克。
“是的,宝贝。”我答道。
“万一布朗先生骂人呢?”
我画了“黄金女郎洗髮精”的广告。黄金女郎骑脚踏车、黄金女郎在海滩掷飞盘、黄金女郎手拿饮料站在公寓阳台上,那几张都是我画的。我为不少知名杂誌的短篇小说画过插图,但最初我是为男性杂誌画插画才入行的。我也画过电影海报。钱财滚滚而来,应付我们的生活绰绰有余。
何谓天赋?就是期望的诅咒。小时候,你必须不负众望。假如你能写作,你会以为上帝让你降生是为了让你凌驾莎士比亚。假如你能画,或许你就会想上帝生你是为了让你赢过父亲──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奈多安眠药倒还剩下一点,”他说,“你要不要一瓶,大卫?”我摇摇头谢了他。
在五号结帐台旁的最后一条走道上,有几个喝醉的。他们共七人,除了经营“松树洗车站”的路·泰亭杰外,都是外州人。路喝酒是不用藉口的。这些“酒鬼”个个都被酒精麻醉得差不多了。
我举步往那个观测孔跑去,奥利紧跟着我,一手紧紧握着口袋里那把杜弗瑞太太的枪。这时又有另一个守卫叫喊出声──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厌恶。
杜曼太太和我坐在成药区走道上。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店内各个角落,只有卡莫迪太太落单,就连麦隆和他的朋友吉姆也还在一起──两人都醉倒在啤酒柜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