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搂紧比利,透过观测孔往窗外望去。室外那乳白不透明的光没什么改变,使卖场里变暗的是那些堆高的肥料袋。有好几次我以为窥见了动静,但那都只是我在疑神疑鬼。另一个守卫也误报了一次,让大家虚惊一场。
他的目光闪烁一下,但稍纵即逝。“我不干。”他说。
一个妇人说:“说不定到时雾已经散了。”
“也许。”那男人说:“也许不会。”
“只有一个机会。”卡莫迪太太说。
诺登开口想加以驳斥。
“你想妈没事吧?”
接下来的四小时如在梦中。经布朗证实后,有一番为时极久且半歇斯底里的讨论。或许这番讨论也没那么久,只是人们非要对同样的资讯反覆思索,试着从每个可能的观点着眼,像狗拨弄一根骨头般,非要咬到骨髓不可。大家终于慢慢相信了。任何一个新英格兰乡镇的三月会议都会有同样的情形。
奥利说:“目前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康乃尔先生。”
“你们想限制我们的自由吗?”一个尖细的声音问道。那是诺登的“人”之一(以他的话说),一个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太太。“你们想限制我们的自由吗?”
穿红裤的男人缓缓抬起手来。
我找到一辆购物推车,抱他坐进车里的婴儿座。他坐在车里,看来已嫌年纪太大,若非他脸色苍白,眼神悲惨,加上覆在额前的蓬乱黑髮,这或许显得有些滑稽。他至少已有两年不曾坐进购物推车里了。这些小事的流逝最初往往令人不觉,等你终于意会到已成事实的改变时,便难免惊愕。
“这样你才好继续说话吧?我在法庭见过的场面多了,没这么好骗。你们已经把我的人骗走了六、七个了。”
“你来打我呀。”她低声说着,露出一个带血的笑。他的手迟疑了。“你敢的话就打我好了。”他把手放下。卡莫迪太太自顾自走开了。这时比利才哭出声来,一如那个小女孩般,把他的脸埋在我身上。
绳子一下滑出二十呎,使得我握绳的掌心微微发热。这时,从雾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谁也听不出叫喊出声的是男是女。绳子再度左右乱扭,先滑向大门右侧,接着又回到左侧。又有几呎滑了出去,紧跟着是一声来自雾中的哭号,使得我儿子也不禁呻吟了一声。麦克目瞪口呆,两眼瞪得老大,嘴角颤抖不止。
“比利,你想跟杜曼太太在一起吗?”
在暗淡阴森的光线中,她那身橙黄色裤装,满手铿锵作响的铜环、玳瑁,和挂在臂上的大提袋,使她看来很像个巫婆。她的老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乱蓬蓬的灰髮上夹了三个角梳,向后扭成髮髻,她的嘴犹如一小条打结的绳子。
在一片人声中,传来诺登凛然的高喊:“请让我们过去!请借过!”
“别这么固执,”唐尼·米勒说,“麦克说得对。我们可以谈谈,是不是?马威先生正在瓦斯烤炉那里準备烤鸡,我们不妨坐下来,吃点烤鸡──”
诺登以下定决心或是中邪已深的声音,面不改色地说:“我们会去找人来救你们。”
“卖光了吗?”唐尼问。
最后,当大家和地平协会的争论越来越激烈时,奥利开口了,“诺登先生,你不相信,没关係。这样吧,你从前门出去,绕到后面去。那里有一大堆啤酒和汽水的空瓶子。那是我和诺姆、巴迪今早一起搬出去的。你带两个空瓶回来,让我们知道你真的去过那里了。只要你办得到,我立刻脱下我身上的衬衫,当面吃掉。”
诺登转向他,彷彿想厉声喝止,那人却只是沉着地望着他。他眼里并没有闪烁的光芒。他已下定决心,心中不存一丝怀疑。诺登也看出来了,因而无话可说。
“妳活该!”有个女人喊道,“我也想赏妳一耳光!”
不少人应声同意。比利仓皇地左右张望,我立刻伸手揽住他的肩。
现在绳子已放出四分之三了。我看见绳索末端躺在比利脚边。接着绳子再次在我掌心静止下来,动也不动地躺了大约五秒钟,而后又被猛拉出五呎。紧跟着它突然用力扭向左侧,砰然打到出口的门边。
“那我就陪比利到六点吧,你愿意的话。”
这时她的声音也戛然中断。几乎整条绳索同时从我掌中溜出,烧得我掌心微感疼痛,接着它便完全鬆脱了。雾中传来另一个声音:一声低沉的咕噜声,使我觉得口乾舌燥。
※※※
“血祭”两个字飘在空中,慢慢转着。即使到现在,我仍告诉自己,她当时指的只是某人的爱犬罢了──儘管违规,但当时的确有几只小狗被带进店里来跑来跑去。即使到现在,我仍这么告诉自己。在幽暗的光线中,她看来犹如新英格兰清教徒的余党……但我怀疑她的动机来自比清教徒更阴沉的心思。清教徒自有其黑暗的祖先:血染双手的老亚当。
“谢谢。”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很甜很好吃。
他的一个同伴低声应和一句,但另一个却悄无声息地开溜了。现在这群人只剩诺登和另外四个。或许这不算太差吧。耶稣基督也不过只有十二个门徒。
晒衣绳末端被嚼烂了,露出鬆散的棉线,线上溅着小滴小滴的鲜血。
“你们说有怪物,”诺登嗤之以鼻,“在哪里?你们已守了两个多小时了,谁看到怪物了?”
“我也有一把。”他以同样泰然自若的神情看着我。“你只管放绳子,要是太紧,我会把它砍断的。”
我问戴高尔夫球帽的男人:“你要我的小刀吗?”
“到六点。”
康乃尔嘟囔道:“目前,我也不以为然,小伙子。我只是想至少应该说说。”
“上帝会保护黛芬的,还有亚伦。”杜曼太太说完,牵着比利的手走开了。她的语气坚决肯定,眼神却毫无信心。
“告诉你们我怎么想。”唐尼说,“我们应该找五、六个人,把一些拖把柄用布裹起来,然后用绳子将牠们绑在一起。接着我们应该準备好两罐煤油,把瓶盖打开,这样我们随时都能很快点起火把。”
“你的人?”麦克难以置信地说,“你的人,耶稣基督,你这是什么话?他们是人,不是谁的。这不是玩游戏,更不是在法庭里。在外头,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什么,可能是怪物吧,你们何必出去送死呢?”
我们有火柴,当然,还有盐(某人含糊地说他听说过用盐可以驱走水蛙或其他吸血虫);以及各种牌子的扫把和拖把。多数人都振作起精神,吉姆和麦隆则醉得无法提出任何异议。但我迎视奥利时,发现他眼里有着镇定却绝望的神色,那是比恐惧更糟的。他和我都亲眼瞧见过那些触鬚。对牠们撒盐,或想用拖把柄将牠们打走,实在是异想天开。
绳子由雾中收回,在我脚边盘成一堆,末端三呎被染成血红色。
“没问题。”麦克拍拍唐尼的肩膀。“总得有人负责指挥。你干得不错。欢迎你到本镇。”
他不安地张望四周,似乎希望还有什么可说的。然后他领着四位门徒,走过一个结帐出口。除了那位老太太外,还有一个年约十二岁的胖男孩,一个少女,和一个穿着牛仔裤、头上反戴一顶高尔夫球帽的男人。诺登与我四目相接,他的眼睛瞪大了些,随即避开我的目光。
他挡在诺登身前,诺登伸手把他推开。唐尼不悦地涨红了脸,换上一副严厉的表情。“那就随你的便吧。”他说,“但是你会害死这些人。”
大家又聚拢过来,约五、六十个人的群众,散在啤酒冷藏柜、仓库门前的角落,以及左侧至马威先生的肉品柜。比利以一个五岁孩童的灵敏,如在巨人群中一般穿行过人群,举起一根贺喜巧克力棒,“你要吗,爸爸?”
唐尼垂眼望向我儿子。
※※※
他一溜烟地跑走了。
人们的话题终于转成没那么吓人的方向。大家开始讨论超市的明显弱点,也就是大玻璃窗。麦克·哈伦问店舖还有哪些入口,奥利·魏克和巴德·布朗立即说明:除了诺姆打开的那扇卸货门外,另外还有两扇卸货门。还有店前的正门,以及经理办公室的那面窗子(厚玻璃外加铁栅,并且上了锁)。
奥利口齿清楚地说:“你何不闭嘴,好好记你的名字就好?”
“这会过去吧?”比利又问,“爸爸?会不会?”
“爸爸,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比利问。
※※※
联邦超市里暗了下来。唐尼、麦克和布朗把店里所有大约二十支的手电筒,分配给众人。诺登为了他那一小群人大声吵嚷,结果分到两支。手电筒的灯光在各个走道里到处游移,犹如死不瞑目的幽灵。
“没有,就是雾而已。”
“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至少走了三百呎。”我说。
“我要回家,”他哭闹道,“我要妈咪。”
唐尼紧抿着唇,“真的那么糟吗?”他说。
下午四点半左右,草地肥料包已堆放好,大玻璃窗整面被挡了起来,只留下几个观测孔。每一个观测孔旁安排一名守卫,每个守卫身旁都放了一罐已开的煤油,以及由拖把柄扎成的火把。观测孔共有五个,唐尼安排由大家轮流守卫。四点半一到,轮到我坐在一个观测孔旁。比利也陪在我旁边,和我一起向外望着浓雾。
她点点头。“亚伦也在家。你要在这里守多久?”
她张嘴想再往下说,但一个个子矮小,穿着红裤子和网衫的男人伸手给了她一耳光。他仪表整洁,头髮左分,分线如尺般平直,戴了副眼镜,无疑是到这里来避暑的观光客。
无人反驳卡莫迪太太。麦克把门关上。
“不,”麦克说:“不,我不认为有人能限制你们的自由。”
“我希望你在出去之前,把绳子绑在你的腰上。等你觉得拉紧了,就找个东西把它绑好。什么东西都行,车门把也行。”
“妳到底要说什么?妳有什么建议吗?”麦克·哈伦不耐烦地插嘴说道。他是镇民代表,只是他现在戴着游艇帽又穿着百慕达短裤,看来实在很像游客。他手里拿了罐啤酒,现在有不少人都在喝酒了。巴德·布朗已不再抗议,却真的拿着纸笔在记名字。
诺登用手梳理头髮,有如百老汇明星表演般的姿势。早上看他徒然无功地拉扯着链锯,以为没人看见而低声咒骂时,我还有点喜欢他。但当时(甚至到现在也一样)我真的弄不清他是否相信自己。我想,他心底深处其实明白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但他毕生挂在嘴边的理性逻辑就像头凶残的猛虎,到最后反噬了他。
唐尼问道:“这是不是表示我有退税可拿?”他是个短小精干型的人,有头微秃的红髮。他看来像是那种乍看之下不可能喜欢,但熟识之后不可能不喜欢的人。那种什么事都做得比你好的人。
“我好想她。”比利忍着眼泪说,“有时候我对她很坏,我很对不起她。”
比利又哭了。“嘘,比利,嘘。”我哄着他,轻轻摇着他,但他仍嘤嘤哭着。这种哭泣,只有母亲才知道如何劝止。
以诺登为首的十个人左右,形成了一个“地球是平的协会”,简称“地平协会”,对触鬚之说採取完全不信的态度。
那一声轻浅如微浪的“不”消失了。
“没得谈。”麦克笑着答道,转身走开了。
“我们好了吗?”诺登很大声地说。那个胖男孩被捅了一刀似地惊跳起来。没人回答,诺登转身要走。
“别客气。”她答道。我心想,假使我是她丈夫,拥有那双碧绿眼眸和那副丰满的身躯,我大概不会那么常出差。给你太太一把枪,这似乎是种荒唐的象徵行为。
“不用担心比利。”我说。
“好啊,我想。”比利说着,慢慢将手电筒高举过头,看着灯光划过天花板。
“比利。”我叫他一声,却没法往下说。我觉得喉咙鹹鹹的,声音也忍不住颤抖。
“请问是什么机会呢,太太?”麦克·哈伦礼貌地问。
一阵短暂的沉默。人们面面相觑,耸耸肩。一个有头白髮的老人自我介绍,他叫安柏·康乃尔,说他的后车厢里有把猎枪。“必要的话,我可以试着到外面拿来。”
我放着绳索,四分之一、而后二分之一。这时绳子停止不动,由活的变为死的。我屏息等待。然后绳子又向外动了。我放着绳索,突然忆起父亲带我去看葛雷哥莱·毕克演的《白鲸记》。我想我暗自微笑了一下。
比利又看到杜曼太太,迫不及待地跑去找她,虽说她整个夏天都不曾过来带他。她分到一个手电筒,很好心地递给比利。不一会儿,比利已在冷冻食品柜的玻璃面上用光束写自己的名字。她看到他的高兴,似乎不亚于他看到她时。过了几分钟,他们一起走了过来。海蒂·杜曼是个高瘦的妇人,有一头间杂几缕灰丝的漂亮红髮。她的眼镜连有一条鍊子挂在胸前;我相信这种鍊子只有中年妇人才适用。
我点点头。好主意。也许不够好,如果你看过诺姆怎么被拖走的话。但比撒盐好多了。
“等一下。”站在麦克身旁那个人说:“我叫唐尼·米勒,是麻州林恩郡人。你们都不认识我,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在高地湖岸有间房子,今年才买的。”有人咳了几声。“总之,我看到窗子下堆了一包包的草地肥料,多半都是二十五磅装的。我们可以把它们当做沙袋堆起来,留几个监视孔……”
他细细端详我的手,像是看什么没见过的可疑物体似的。“我们会找人来救你们的。”他说了最后一句,便推开出口的大门。那股噁心的微酸味又飘了进来。另外四个人都跟在他后面走出门去。
“没有,卖得不好,只卖出三、四个。我们把剩下的全退了回去。真他妈的。我是说……真可惜。”巴迪脸红得快发紫了,又一次退回人群里。
“没有。她在家里。”
他沉默了半晌,低头看着摊在两膝上的小手。“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们呢?”最后他又问道:“警察,或联邦调查局,或别的人?”
我凑近比利的耳朵低语两句,这孩子愕然而疑问地看看我。“去吧。”我说:“快点。”
“妳丈夫也在这儿吗,这位太太?”
“呃……上星期我们还有一整箱小型喷火器。家庭用,焊接水管或排气管的那种。你记得那些吧,布朗先生?”
“黛芬也来了吗,大卫?”她开口问道。
巴德·布朗点点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诺登一再指出,看到年轻员工诺姆被他所谓“来自X星球的触鬚”(此说初时引起一阵笑声,但此后便无人觉得好笑,只是狂热而激动的诺登并未注意到)带走的人证,一共只有四个。他又说他个人对这四个人证皆不信任。
我又一次有种怪异的感觉,觉得他们五人并非没入雾里,而是变成隐形。有一会儿,他们的衣服隐约可见,但很快就消失了。只有亲眼看到他人在几秒内便被吞噬无蹤,才能领悟到那雾气浓得有多可怕。
唐尼接过那把枪,把玩了两下,不一会儿便开了枪膛。他检查一下,确定枪膛里确实没装子弹。“好,”他说,“现在我们有一把枪。谁会用枪?我是蹩脚得很。”
“这或许也是个蠢问题,”唐尼转向拿着写字板的布朗和拿着啤酒罐的奥利又说,“不过,这地方没有喷火器之类的东西吧?”
好几道手电筒灯光不约而同射向这场争辩的位置,但光束随即又转往卖场前侧,因为卡莫迪太太尖锐而疯狂的笑声划破了幽暗,就像划过黑板的指甲那样难听。
“我说的是对的!”卡莫迪太太喊道。她的上唇向后撇,露出参差不齐的一排尼古丁黄牙,让我想到她店里那些灰扑扑的动物标本,永远在充作小溪的镜子旁假装喝水。“不信的人至死都不信!然而一个恶魔确实带走了那个可怜的小伙子!雾里的怪物!来自噩梦的每一丝憎恨!没有眼睛的怪物!苍白的恐惧!你不信吗?那你出去吧!出去打个招呼吧!”
“怎么了?”麦克·哈伦问道。
现在有不少人点头称是,并兴奋交谈。我想说话却又忍住了。唐尼说得没错。把那些肥料包堆起来不会有害,说不定还有用。但我立刻又想到触鬚勒破狗食袋那一幕。一条肥大点的触鬚大概可以轻而易举勒破一包二十五磅的肥料。不过揭发这事实既不能解危,也不能振作士气。
“那么,”唐尼说,“要是妳会用,妳该留着。那是什么型号的枪,点三八口径吗?”
五点半左右,卖场后方传来激烈的争辩声。有人嘲弄另一个人说的话,还有个人(我猜是巴迪·伊格顿)叫道:“你们疯了不成,想到外面去!”
“布伦,等一下。”我说。
“看在上帝份上,这是为什么?”
我吃完巧克力糖,又开了罐啤酒解渴。
“谢谢。”我说。我用小刀割开包装,拿出綑绕成圈的晒衣绳,找到绳子的一端,将它鬆鬆地绑在这戴高尔夫球帽的男人身上。他立刻将绳子解开,重新绑紧并打了个俐落的平结。超市里鸦雀无声。诺登不安地磨蹭着双脚。
我耸耸肩。“好吧。还是祝你好运。”
诺登看着比利跑来,交给我一包用透明胶带包住的东西,怀疑地问:“那是什么?”
“这大概是个笨问题,”唐尼开口道,“不过我们得有所防备。有人带了任何武器吗?”
“妳少再胡说。”他面无表情且语调平静地说。
“比利,我真的不知道。”我说着,伸手搂住他。
“我叫亚曼达·杜弗瑞。”她对唐尼说,“这把枪……是我丈夫的意思。他认为我该带着它,以防万一。我带着这把空枪已经两年了。”
奥利继续喝酒,对布朗的抗议不加理会。过了一会儿,布朗放弃了,只是偶尔威胁说要向公司报告。他似乎没想到,在桥墩镇、北温德翰与波特兰开设连锁超市的联邦食品公司,这会儿说不定已蕩然无存了。谁知道?整个东岸也许都已不存在了。奥利喝了不少酒,却没有喝醉。他喝下的酒精都随着汗水蒸发了。
“这个,呃,在后面。在──”
“可不是。”奥利同意道,并把一个空罐丢进啤酒冷藏柜里,又拿出一罐新的打开,发出“嘶”的一声。
奥利以同样平缓、低沉的声音遏止了他。“我告诉你,你这种态度对大家有害无益。这里有很多人都想回家,看看他们的家人是否安然无恙。我妹妹和她的一岁女儿现在还在拿波里的家里,我也很想去看看她们是否没事。但如果人们开始相信你的话,出门回家,他们也会遭到和诺姆一样的下场。”
“关门。”亚曼达·杜弗瑞颤声说道,“请关门。”
“準备见妳的狗屎。”麦隆醉醺醺地自啤酒柜旁吼了过来。“老太婆,我相信妳的舌根一定是长在中间,才会两头都能说话。”
守在我左邻观测孔的男人离开他的岗位,过去看这片叫嚣起因为何。我决定待在原处,因为不管这群人在吵什么,他们正朝我的方向而来。
“没什么好谈的。”诺登断然说道。他的脸从幽暗中浮现,神情坚决却憔悴不堪。他手上拿了支手电筒,那两绺自耳后翘出的头髮依然翘着,很像两支角。跟在他后面的地平协会成员,已由原来的九到十个减为只有五个。“我们要出去。”他说。
我说:“我不知道。”他把脸埋向我的肩窝,我抱着他的头,可以摸到在他头髮下曲线纤弱的头盖骨。我不由自主想起新婚的那一夜。看着黛芬脱下她在结婚典礼后换上的棕色洋装。她的臀部因为前一天撞到一扇门而留下一大块紫色瘀血。我记得看着那块瘀血,想着:她撞上门板时,还叫做史黛芬妮·史班呢,心里不免有些惊奇。然后我们做爱,窗外是十二月的雪天,雪花飘飘。
戴着高尔夫球帽的那个男人忽然开口说:“我可以帮这个忙,先生。没什么好拒绝的。”
“看到什么吗?”
我走过去,比利立刻抱紧我的脖子。我试着放下他时,他反而搂得更紧,并说:“别这样,爸爸,求求你。”
“不要这样。”镇民代表麦克·哈伦说,“我们好好谈谈。”
带着小女儿的那个男人立即同声应和。那个有着小胖腿的小女孩,把脸埋在父亲的怀中,用手摀着耳朵。比利还没哭,但也差不多了。
“一次献祭。”卡莫迪太太露出笑容。“血祭。”
那哭叫声戛然而止,接下来的寂静彷彿持续了一世纪之久。然后那老妇人的叫声传来了。“走开!不要缠着我!”她喊道,“喔,上帝,上帝,不要──”
“你?”布朗说,“哈。等天黑时,你早就醉得什么也看不清楚。”
那声音我前所未闻,有点像非洲草原或南美沼泽的声响。那是只硕大的动物。声音低沉,粗暴而野性。它再度响起……然后退为低低的呢喃声,继而消逝无声。
“干嘛?”
“听我说,”麦克又开口道,“诺登先生……布伦,至少留下来吃烤鸡吧,你一定饿坏了。”
“喔,狗屎!”巴迪·伊格顿低呼一声,整张脸随即涨红,就跟亚曼达一样。
唐尼说:“我看到你们两人交换的眼神。”
“让你来。”唐尼把枪拿给奥利,眨了眨眼。奥利再次检查枪,显得更为老练。他把枪放到右前方裤袋,把那盒子弹塞到衬衫的前胸口袋里;鼓鼓的一块,看起来很像一包菸。然后他才靠向啤酒柜,又开了一罐啤酒,圆脸上仍是汗水淋漓。
隔着窗玻璃是张红色长椅,专给买了食品等人开车来接的顾客坐的。再过去就是停车场了。雾慢慢滚动,又浓又深。雾里有湿气,但看来毫无生气,阴森可怖。只是望着它看,便足以令我虚脱无力。
“麦克,”唐尼说,“你指挥一下好吧?我要和奥利与大卫谈谈。”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说。
“就那么糟。”奥利点点头,继续灌他的啤酒。
等他走远后,一个站在麦克·哈伦身旁的男人说:“好,现在我们对那些玻璃窗有什么措施呢?那个老太婆虽疯言疯语的,但她说天黑后会有怪物进来倒可能没错。”
“谢谢妳,杜弗瑞太太。”唐尼说。
“布伦,”我伸出手,说道,“祝好运。”
卡莫迪太太伸手摀着嘴,接着便对我们举高那只手,做出无言的指控。在她的掌心中有血渍。然而她的黑眼似乎在无比喜悦地舞动着。
这时,地平说的人一撤退,争论又找到另一个对手──这回是卡莫迪太太,而且可以理解的是,她是孤军奋战。
“不,不。”诺登摇摇头,“你们讲很多次了。我们要出去──”
接着他更指出这四个证人中有一半现在已醉得不像话。这话倒是真的。吉姆和麦隆待在啤酒柜和酒架边不走,两人喝得胡言乱语。想想诺姆的遭遇,以及他们做过的事,我不怪他们。他们宁愿醉得不省人事。
“呃,我想你也不会出去的。”唐尼说,“不过我认为──”
“晒衣绳。”我隐约意识到这会儿超市里的人都在望着我们。“大包装,三百呎长。”
麦克将门微微打开,我放出晒衣绳,小心不要太紧,否则恐怕那人会把绳索给切断了。四下一片寂静。比利挨着我站,虽然没有动作,但想像得出他小脑袋里的澎湃起伏。
“等一下。”我说着,开始将绳子拉回。
“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只想请你帮个忙。”我环顾四下,看见比利朝结帐出口跑来。
他没有说服诺登,但他说服了几个犹豫不决的人──与其说是由于他的话,还不如说是因为他的眼神,那着魔般的眼神。我想诺登如果现在相信奥利,大概会精神崩溃,所以他仍坚持不信;但他也没有接受奥利的提议,到外头去取两个空玻璃瓶回来。没有人去。他们不想出去,至少现在还不想。诺登和他的一小群地平说成员(现在已经少了一、两个人)远远离开我们,站到熟食区去了。其中一个经过我儿子比利时,踢到了他的腿,使他醒了过来。
“我不知道。”
人们开始三五成群,七嘴八舌谈着怎么堆放那些肥料包。唐尼又喊道:“慢着!慢着!既然大家都集合了,我们不妨好好谈一下应对之策。”
“说真的,我这辈子从没这么担心过。”唐尼说。
布朗瞪着他,嘴巴张开,随即又决定闭嘴;依我看,那是个聪明的决定。
“卡莫迪太太,请妳别说了。”我说道,“妳吓到我的孩子了。”
奥利说:“至少可以让他们忙上一阵子。”
“不。”有个人低声说了一句。这一声引起迴响,慢慢地传布开来,彷彿十月傍晚飒飒作响的枯叶。不,不,不……
“请等一下。”有个女人开口了。就是那个穿紫红色运动衫和墨绿色长裤的少妇。她有一头沙金色头髮,身材婀娜动人,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把中型手枪。围观的人群发出“啊──”的一声惊呼,彷彿他们刚看到一个魔术师表演了一套高妙的把戏。那个少妇原已绯红的脸涨得更红了。她又一次在皮包里搜寻,掏出一盒史密斯─威森牌子弹。
谈论这些事有种矛盾的效果,一方面使得危险似乎更形真实,一方面也使我们放心了些。就连比利也有同感。他问我可不可以吃根棒棒糖,我告诉他只要他别走近大玻璃窗,他可以吃棒棒糖。
“建议?”卡莫迪太太重複一句。“建议?啊,我建议你準备好去见上帝吧,麦克·哈伦。”她环顾我们全体。“準备去见你们的上帝了!”
麦克走过来,在我身旁站定。诺登一行五人站在迷离的乳白色雾气中。诺登不知说了什么,因为浓雾有种怪异的湿润效果,我听不清楚。我只听见他的声音,和两、三个独立的音节,就像听不清楚的电台。然后他们走远了。
“谁也别想抵抗上帝的意旨。这早就开始了,我早已看过许多徵兆。这里有些人已经听我说过了,但不肯看清事实的人最是盲目。”
“是的,而且除了一次练靶之外,我从没用过。”
我尽可能地哄他──事实上我也束手无策了。
“牠们会抓住你们的。”卡莫迪太太说着,展示她的血手。一丝血由她瘪瘪的嘴角流向下颚,犹如滑向排水沟的一滴雨水。“也许不是今天。今晚,今晚当夜色降临。牠们会随着黑夜而来,抓走另一个人。牠们会在晚上袭击。你们会听到爬行、蠕动的声音。等牠们来时,你们就要反求卡莫迪妈妈告诉你们该怎么办了。”
人们再度面面相觑。起初没人开口说话,然后,奥利很勉强地说:“我常打靶。我有一把科特点四五和一把拉马点二五。”
“有什么主意吗?”我问巴德和奥利。
“死亡!”卡莫迪太太嘶喊道,“出去就是死!现在你们明白了吧?”
“不在,他在纽约出差。他常到外地出差,所以他才要我带着这把枪。”
“我不想再讨论了,更别说是和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