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割断的那截触鬚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勒破了纸袋,使得袋里的棕色方块狗食撒了一地。然后那触鬚瘫在地上,就像条离水的鱼,东扯西捲,越来越乏力,终于完全静止。
我看到他的肩膀后方有更多的触鬚伸过来,好几十条,一大丛触鬚。大部分都很小,但有几条相当肥大,简直就像早上倒在我们车道上的那棵老树树干一样粗。
“好。”我木然说道:“我出够气了。”
一条圈住诺姆的工作围裙,将它扯了下来,捲着那块红布又缩回雾里。
“不,你不明白。”奥利又开口道,“我觉得任何人都不该──”
诺姆的那只手已经鬆脱。他摔落在水泥地上,狂乱地想要抓住什么。这一剎那,我们的目光相遇。他的眼睛清亮无比,完全知道自己的处境。然后他被拉走了,又拖又滚地被捲进雾里。一声尖叫和着哽咽声传来。诺姆失去了蹤影。
我小心翼翼站起身,想找到由双扇门缝透进来的一线光。我找到了;在黑暗中,一丝模糊却无可置疑的光芒。我起步朝那光线走去,但随即又停下脚步。
他没动,却开始为自己说话,显然认为诺姆既然被雾中怪物活活吃掉了,现在有人要责怪他了。
“没关係。”另一个男人说着,把头上的棒球帽往后转。“我去好了。”
那些老触鬚的肉色吸盘,每一个都跟下水道的人孔盖一样大。其中一条甩到卸货区的水泥地,又“嘶嘶”地朝我们的方向蠕动,犹如一条盲眼的巨大蜓蚓。
诺姆看看我们两人。他的脸忽然显得比十八岁还小,变成一张孩子的脸。他的喉结不住跳动,脸色也因惧怕而变绿。他张口想说话,我猜他要叫停了。但就在这时,发电机吼了起来,开始发电。诺姆一个箭步冲向卸货门,铁捲门便在刺耳的吱嘎声中向上开启。发电机一开,仓库里的紧急照明灯也都亮了,但因为电力不足,光芒比刚才晦暗。
现在我已抱不住诺姆了。“帮我!”我叫道:“奥利!你们哪一个!快帮帮我!”
“开动发电机!”我对他们吼道。
忽然间,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他们不谈该不该去,却争论起究竟谁要出去了。自然,他们谁也没听过那可怕的滑动声。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拉,捲住诺姆右腿的那条触鬚滑脱了一点。但仅此而已。在牠再度抓牢之前,我看见这怪物已经在吃他了。
“别担心。”那人宽容地对奥利说。
奥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机房。他和许多胖子一样,呼吸时会发出一点低微的嘘声。
“当然。”诺姆说完,兴奋地迈步走开。
“要是他们慌了──”奥利的声音有些迟疑。
“救救我,”他哭喊道,“救救我,你们,求求你们。”
“你害死了他!”我吼道,“看清楚了吧?看清楚你干了什么好事了吗?”
仓库的双扇门外站了三、四个人,包括奥利·魏克。我一冲出来,他们全都吓了一大跳。奥利捂住胸口。“大卫!”他惊魂未定地说:“耶稣基督,你想害我少活十年──”他看见了我的脸色:“你怎么了?”
等到确定他已睡沉,我便轻轻将他放到地板上,想去找什么东西来帮他盖一下。大多数人仍站在前方,向外望着浓雾。诺登已吸引了一小群听众,正忙着发表演说。巴德·布朗站在他的岗位上,但奥利·魏克不在原处。
“对不起,”他哭丧着说,“我不晓得,我怎么会晓得?你说你听到某种声音,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该说清楚一点才对。我以为,我不晓得,也许是只鸟,或什么的──”
诺姆紧抓着铁捲门底部,想借力将自己拉回门里。那触鬚鼓起来,就像我们手臂用力时一样。诺姆用力把自己拉回捲门边,一头撞了上去。触鬚鼓胀得更高了,诺姆的双腿和身躯已渐渐向外滑去。铁捲门的门底将他的衬衫衣角由裤腰扯出来。他拚命扳着门,像是拉着单槓在做引体向上运动一样。
“譬如什么东西呢?”诺姆的声音里透着典型十八岁年轻人的轻蔑。
可是他们没一个人过来。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他们都没有过来。
有条大触鬚滑了进来,尖端高高举起,似乎在嗅着空气。牠慢慢朝麦隆爬去。麦隆狂乱地退开,两颗眼珠在眼窝里疯狂乱滚。
吉姆低头看着靴子。麦隆坐在地上,两手捧着他的啤酒肚。我喘着气,耳鸣不止的全身颤抖。我在两个纸箱上坐下,把头埋在两膝之间,两手紧紧握住足踝上方。我就这样披头散髮的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大概会昏倒或呕吐什么的。
叫吉姆什么的那个人嗅了两下说:“这里味道真差,怪不得你把仓库门关起来。”
我又挥动拳头,左右开弓。我在大学学过拳击,但此刻乱打一气,完全不照章法。他向后退,躲过了几拳,但也麻木而认罪似的挨了几拳。他的认罪使我更加光火。我揍得他流鼻血,一只眼睛也浮现黑圈。我又用力一拳击中他的下颚,这拳使他眼神变得恍惚,几乎晕了过去。
“听着,戴敦先生,”吉姆冷笑道,“我告诉你吧。要是你还有别的话说,我想你最好先数数你有几颗牙,因为我已经听腻了你的狗屎连篇。”
“我也没听见你开金口说要护送她吧。”吉姆的朋友麦隆说。他已经有些脸红脖子粗了。
仓库里倏地变得阒静,只听到发电机的隆隆声,和奥利在机房里痛哭的声音。我可以想像他坐在里面的一张凳子上,把脸埋进双手掌心里哭着。
从他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几近尖叫的呻吟。
我四处张望,想找个长一点的东西,可以越过那些搜寻的触鬚,碰到铁捲门按钮。我看见一堆啤酒木箱上有柄扫把,毫不犹豫地伸手抓过来。
我回头望向卸货门。诺姆几乎已被完全捲走了,只有一只手仍固执地抓紧门缘。他的身躯满是缠捲的触鬚,一滴滴如硬币大小的鲜血溅落在水泥地上。他的头前后晃动,两眼瞪向迷雾里,恐惧得凸了出来。
“我把发电机关掉了。”我说道,并加以解释。
我席地而坐,将比利抱在膝上,让他的小脸靠着我的前胸,轻摇着他,对他说话。我对他说尽了为人父母的在恶劣情况下所能说的一切谎言,那些小孩会听信的话,极力用最镇定的语气说出来。
我用声音引导他,不到半分钟,他便在黑暗中伸手抓了我的肩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躺在地上咒骂了两句,揉着头,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只要站起身来,走出去,回到比利身旁。我告诉自己不会有什么软软的、滑溜溜的东西爬上我的足踝或溜进我的手心。我告诉自己不要失控,不然我会转来转去,紧张兮兮的,结果只是撞倒更多东西,製造更多障碍,半天也出不去。
或者“它”已经进来了,正在找我。或许下一秒钟我就会感到那发出声音的东西爬上我的脚,或是我的颈背。
“你们好像不明白,或者故意不想明白。这场雾可不是普通的雾;这场雾来了之后,就再也没人进来过卖场。要是你们打开那扇卸货门,结果有什么东西跑进来──”
“耶稣、玛利亚、约瑟。”麦隆喃喃唸着。他也走出机器间看到这番景象。
谁知道这条触鬚并不理我,只是紧紧捲住诺姆,第三条则伸向他的另一只脚踝。
“大卫,”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在这儿吧?”
诺姆低头一看,看清了缠住他的是什么东西,两个眼珠都鼓了出来。“不!把牠弄开!耶稣基督!把这可怕的东西弄开!”
我可以感觉到牠的温度、跳动和光滑质感。我心想,要是被那些吸盘揪住,我也会随着诺姆被抓进雾里去。
诺姆的两腿又被拉到外面去了,一只鞋子掉在地上。又有一条触鬚从雾团里伸了出来,牢牢钳住那只鞋,捲着它缩了回去。诺姆的手指仍紧抓着铁门下缘。他死死抓着,手指已呈铅灰色。他已不再呼救;一颗头不住摇来晃去,像是一直在摇头似的,一头黑髮蓬鬆散乱。
大人会抗拒震惊,小孩却不会;他们会接受它,和震惊共处。或许那是因为在他们十三岁之前,多半都处于半惊恐状态中吧。
“嘿,”吉姆的朋友说,“如果我们想听你的话,自然会开口问你。”
名叫吉姆的那个人问道:“那是电动门吗?”
“照明灯熄灭前你就听到了吗?”
走到门口时,奥利茫然地说:“我们看到的……那是不可能的,大卫。你也知道,对吧?即使从波士顿海洋馆开辆大卡车,运出一只像《海底两万哩》那样的巨大鱿鱼,离了海水牠也会死的。牠活不成的。”
“没有,熄灯以后才听到的。可是……”没什么可是。从他们的表情我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听够了坏消息,不愿再听任何可怕的事。看来只有奥利相信我的话。
这时奥利动了,侧身把吉姆撞开,抢进机房。吉姆踉跄后退,绊到一个纸箱,跌倒在地,一如我刚才在黑暗中一样。
“我们进去,再重新开动发电机吧。”那名年轻的员工开口说道,并把手电筒传给我们。奥利迟疑地接过一支。那年轻人也递给我一支,眼中闪现一抹轻蔑的神色。他大概才十八岁。我想了一下,接过手电筒。我还是得找条毯子什么的给比利盖。
“好。”
“你到底听到了什么?”有个男人问。他叫吉姆什么的,在镇上的公路管理处上班。
年轻的员工举着手电筒照路,朝卸货门走了过去。我说:“换了我就不会到那里去。”
诺姆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他们看不见他点头,急忙应了声:“好了。”
有条触鬚捲住一瓶百事可乐之后缩回雾里;另一条滑绕住一个大纸箱后将它用力勒扁。那纸箱裂开了,一捲捲包在玻璃纸内的金百利捲筒卫生纸如喷泉般射向空中,然后掉到地上四处乱滚。一条条触鬚立即迫不及待地擒住它们。
“耶稣!快关掉!老天,臭死了!”
发电机又停了。
一缕缕的雾,白细如游丝的缓缓渗了进来。空气是冰冷的。一整个早上天气都很凉,在经过三个星期以来的酷热后,尤其教人感到凉快,但那是夏天的一种清凉。这却不同。这像三月时料峭的寒意。我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黛芬。
我的身子一半在里、一半在外,恰恰在捲起的铁门下。一条触鬚自我的左侧伸过,似乎用吸盘在爬行。牠勾住诺姆鼓起的右上臂,顿了一秒,随即一圈又一圈地绕紧。
我站得最近,因此立刻伸手抱住诺姆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里拉。有一会儿,我们往后移了一点,但只有那一剎那。
另外两条触鬚漫无目的地在卸货水泥台上来回滑行,发出先前我听到的那种刺耳擦磨声。接着其中一条扫向诺姆的左臀,捲过他的身子,也碰到了我的胳膊。
比利开始打瞌睡了。我抱着他,以为他或许一下就会惊醒过来,但他却渐渐睡沉了。也许是因为前一晚他没睡好;那是自他脱离婴儿期后,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同睡在一张床上。也许他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了。这想法使我不觉打了个寒颤。
这样想着,我不觉鬆手放开了诺姆;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我们推门而出。
“得了,大卫,”奥利不快地说,“够了。”
我打开发电机隔间的门,踏了进去。发电机笼罩在油腻的蓝色烟雾中,排气管由墙上的一个开口通往室外。外头必定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排气管口。我找到开关,即刻将发电机关掉。那机器发出一阵咳嗽与喘息声,停了半晌,又响起一串与诺登那具豪华链锯相似的噗噗声,才终于完全停息。
“够了,小伙子,你去。”吉姆打断他的话:“我来开动马达,你把门拉开,这地方就不会这么臭了。我和麦隆会站在排气管旁,你清理乾净了,就喊我们一声。”
“是的。”奥利答道,“不过我觉得让诺姆到──”
一束束手电筒灯光上下跳动,照过装在纸箱里的罐头、卫生纸、狗食。由于排气管不通,手电筒的光束中尽是排不出去的烟气。那个年轻员工照向最右边的卸货门。
“我去看看。”年轻人说。他的眼睛映着手电筒的亮光闪动,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表情;那正是我在画探险故事插图时画过无数次的表情。“开一下发电机,让我把卸货大门打开。然后我绕过去,把堵住排气管的东西清掉。”
发电机停了。诺姆由铁门下钻出去时,正好吉姆从隔间里走出来。他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奥利也看见了。
那个超市的年轻员工忽然觉得很没面子。“听着,那是我的主意。”他说。
我四下张望,很快便找到双扇门中间那道透光的门缝。我们小心翼翼避开四散的纸箱,朝那方向走去。奥利的一只胖手毫不放鬆地钳住我的手臂,我突然想到我们的手电筒不知何时都丢了。
“哦,上帝。”吉姆呻吟了一声。
奥利和另外两个男人走进发电机的隔间里。他们的手电筒不安地前后照射,使我联想到什么男孩的冒险故事。我还在唸大学时,为这类故事画了一系列插图。像是海盗在午夜时分埋下血腥的黄金,或是疯狂医生和他的助手正在盗墓。在光束下扭曲而又巨大的影子,层层叠叠投射在墙上。正在冷却中的发电机不时发出一些声响。
比利开始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心智状态立刻倒退回两岁,泪眼汪汪吵着要他妈妈,声音嘶哑而固执,鼻涕往下直流到他的嘴唇。我把他带开,搂着他走到中间的一条走道,试着哄他。我带他走到卖场最后面的肉品冷冻柜。切肉的马威先生仍坚守岗位。我们对彼此点点头;在当前的状况下,我们也无心交谈。
“戴敦先生,”吉姆说。“对不起,但我不相信你听见了任何声音。我知道你是个大画家,在纽约和好莱坞都很有名气,可是那不表示你在这里就有多了不起。据我想,你因为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免不了就有些……神经过敏罢了。”
我问:“你听到了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几近于尖叫。“你们有人听到吗?”
等我平静点后,我抬头望向奥利。在紧急照明灯的微光下,他的戒指闪着粉红色光芒。
我一拳往他脸上挥去。他错愕得来不及阻挡,因此挨个正着,血从他的上唇涌出,流进他嘴里。
铁捲门慢慢向下滑动,最先碰到的便是往麦隆方向移动的那条硕大触鬚,铁捲门压破了触鬚的外皮,毫不放鬆地继续切下去,一股黑色黏液涌了出来。触鬚翻腾扭动,有如一条恶狠狠的马鞭,来回扫过卸货区的水泥地,但后来似乎放弃了。下一秒钟,牠已缩回雾里,其他触鬚也跟着撤退了。
“大卫……他们没有强迫诺姆出去。你该记住这点。”
因为我听到一个声音。一种缓缓滑动的声音。它停了一下,又更诡谲地响了起来。我全身发软,心智倒退回四岁。那声音并不是卖场里传来的,而是来自我的背后、来自室外、来自浓雾之中。某种物体正悄然滑过外面的柏油路边,也许,正想要钻进来。
我的头“砰”的一声撞上捲起一半的铁捲门。
就好像拉开一条橡皮筋一样。那触鬚虽暂居下风,但绝不放弃牠的猎物。这时,又有三条触鬚从雾团中浮现,向我们伸了过来。
不用说,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他们是要来看看为什么发电机停了。就在奥利对我说明时,一个在超市里工作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两手捧了一堆手电筒。他好奇地看看奥利,又看看我。
“我什么也不必明白。你和你的朋友回到卖场里,但你们待在啤酒冷藏柜旁边就好,不要对任何人提一个字。还不到时候。”
“诺姆,我觉得不太好。”奥利怀疑地说。
“奥利,我不知道。”
“是的。”我说,“不过你忍耐一分钟,奥利。我要跟你谈谈,但不要那两个混蛋听到。”
“是的,我想那不是普通的雾。”关于这点我不想说谎。
我想到母亲的话,又想到将诺姆的红围裙捲走的那条触鬚,不禁放声大笑。只不过,我的笑声与诺姆的尖叫声听起来没两样。也许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我在笑。
奥利与另外两个人走出隔间,那名年轻员工也从卸货门那里走了回来。一个男人说:“排气管被堵住了,没错。”
“我也不清楚。一种滑行的沙沙声。我不想再听一次。”
“不该这么做。”奥利补上一句。
有条触鬚抓了一袋五磅重的金尼牌狗食,不肯放手。降下的铁门毫不留情地将牠割成两半,然后完全关上。
吉姆、奥利和麦隆都呆立在原处,真如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蜡像一般,面色惨白,眼睛发出异样的亮光。吉姆和麦隆分别在机房门口两侧。
奥利打开仓库门,把门卡住,让光线进去。夹板隔间的门半开着,四周散了一地漂白粉纸箱。
他们转头望着我。
“不,绝不是太紧张。”
“很好,”奥利说:“我们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仓库长而窄,只有两排紧急照明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到处都堆着箱子。这一侧是漂白粉,里头还有汽水、通心麵和番茄酱。有瓶番茄酱摔破了,在箱子上染上血一般的颜色。
吉姆远远站在一旁,一脸茫然。我用力把一箱东西踢向他,那纸箱击中了他的靴子,又弹开了。
比利说:“那不是普通的雾。”他抬头看我,两眼哭得肿肿的。“对不对,爸爸?”
“我不知道。但我不要那两个家伙对别人胡说八道。那会引起大乱的。我们走吧。”
仓库又充满了废气。“把发电机关掉。这是第一件事。”
然而那人不是吉姆,而是奥利。他的圆脸一片死白,两眼都有黑圈,眼里仍噙着泪水。“不要,大卫,”他说,“不要再打他了,那于事无补。”
“製造出我听到那种噪音的东西。”
“诺姆,”我说,“别拿生命开玩笑。”
他们毫无怨言地走了,有点争先恐后地走出双扇门。奥利关了发电机,就在灯光熄灭前,我看到一条搬家工人用来垫东西的拼花棉毯,盖在一叠玻璃汽水瓶上。我走过去拿了那条毯子,可以给比利盖。
“也许他们会,也许不会。可是他们会好好考虑该不该离开;现在大多数人都想往外冲。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少人都有亲人留在家里,我自己也是。我们必须让他们明白,他们走出去的话,冒的是怎样的危险。”
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弟弟如果向母亲要什么,像是糖果、漫画、玩具什么的,而她又不想给我们的时候,她就会说:“你们不需要这个,就像母鸡不需要国旗一样。”
在卸货水泥地的边缘,自浓雾中伸出一团触鬚,不偏不倚揪住了诺姆的小腿,我愕然地张大了嘴。奥利发出短短一声惊呼──“呃”,那条触鬚末端厚度大约一呎,约有一条蟒蛇粗细,而紧紧裹住诺姆小腿的部位更粗,约有四、五呎,然后便没入那团浓雾中。触鬚顶端是灰色的,以下渐渐转为皮肤色,并有好几排吸盘,不断扭曲、蠕动,好似几百张噘起的小嘴。
“我知道你不会。”
我用扫帚顶端拨拨牠。那截长约三呎的触鬚先是紧紧揪住扫帚柄,接着又鬆开了,无力地躺在满地的卫生纸、狗食和漂白粉的纸箱中。
奥利踌躇地开口说:“其实,发电机也没那么重要。冷冻柜里的食物,即使没电,也可以保存至少十二个小时──”
一条触鬚轻刷过我的面颊,停在空中,似乎在考虑。这时我想到了比利。比利还在卖场里,睡在马威先生的白色肉品冷冻柜旁。我到仓库来原是为了找条毯子盖住他的。要是那玩意儿揪住我,那就没人照顾比利了。也许只剩下诺登。
“停!”我大叫一声。
那声音又响起了。这次我肯定它还在外面,但我也没有比较放心。我想走,但我的腿却不听使唤。就在这时那响声起了变化。那原来慢慢滑行的东西,加快了速度,带着嘎嘎声响急速穿过黑暗。我的心跳到了喉咙口,整个人不由自主冲向门缝的光,伸手推门而出,撞进卖场里。
麦隆朝我跨近两步。“听着,”他说:“你一定要明白──”
卸货门向上开了两呎,继而四呎。在门的那一侧,我看到一块方形水泥地,四周划有黄线。很快地,那圈黄线便被雾气吞噬了。雾浓得不可思议。
“──可是你们要让这小伙子冒生命危险,只为了一部根本不重要的发电机?”
“我在这儿,奥利。你小心,别绊到那些漂白粉纸箱。”
紧急照明灯都熄了,四周顿成一片漆黑。我立刻感到心惊肉跳,连方向也摸不準。我的呼吸听起来犹如翻动稻草堆的风声。我的鼻子撞上隔墙的夹板门,一颗心噗通直跳。双扇门的门板上镶有小玻璃窗,但不知为何玻璃都涂黑了,因此仓库里还是伸手不见五指。
我在地上摸索,捡起手摸到的第一样东西,一盒雪花牌漂白粉,将它扔向吉姆。漂白粉打中他的腹部,恰在皮带上方。他呻吟了一声,抱住肚子,眼睛眨了眨,恢复正常的目光。
“我去了!”诺姆喊道。
“你和你的朋友是对蠢货。”我说。
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臂膀。“好吧。”他说,“是的,我不断问自己……那些触鬚……就像大鱿鱼似的……大卫,牠们连在什么身上呢?那些触鬚长在什么东西上呢?”
奥利看着我,显然吓坏了。我耸耸肩。他们都疯了,就这么简单。他们已经失去理智。面对浓雾,他们恐惧、迷惑、无助;但这里只是个简单的机械问题:一部故障的发电机。这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解决这问题可以使他们不再感到那么困惑无助。因此他们非要解决它不可。
灯光一出现,黑影向后跑,随即消融不见。仓库里已透进模糊的白光,犹如严冬阴雪天那样的微明。我又闻到那股怪异的微酸味了。
我用扫帚柄顶端碰触按钮,马达开始动了。
“这太疯狂了。”我说,“你们让那位女士自己回家──”
“你们两个蠢货害死了那孩子。”
眼前的景象就像个狂人的噩梦,不断摆动的触鬚自四面八方裹紧了诺姆,也在我周围蠕动。我笨拙地向后一个蛙跳回到里面,肩膀着地,滚了一圈。
“听着,”他不断说,“听着,听着。”我又揍他的下腹,使他嘶喘一声,再也说不出“听着、听着”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揍了他多久,但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我用力挣脱,回头怒视。我希望抓住我的人是吉姆,那样我也可以顺便赏他几拳。
这时其他触鬚已悄悄爬进仓库地板上。控制卸货门的按钮旁已爬满一堆触鬚,根本无法碰到按钮。
“是的。”我说,“没错。”
“诺姆只是个孩子,但他们是大人。不提也罢,反正事情都发生了。但我们必须告诉他们,奥利,那些在卖场里的人。”
夹板隔间后面仍旧持续传来发电机的低吼声,但事情有些不大对劲。我闻到强烈的柴油烟味,越来越重。我尽量屏着气往隔间走去,但最后我不得不解开衬衫钮釦,用衬衫衣角掩住我的口鼻。
诺姆吼道:“你不能闭上你的狗嘴吗?!”
“你太紧张了。”另一个人说。
“快去开动那该死的发电机!”我扯着嗓子叫,喉咙都发疼了。
他们谁也没动,中邪似地瞪视着卸货区。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吭?怎么回事?那团雾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呢?”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句。他的红髮乱糟糟地覆在额上,两颊灰白,眼神犹如受惊的小男孩。几秒钟后,发电机咳了两声,隆隆地开始运作。
我摸黑乱走,撞上一堆漂白粉。纸箱摇晃了一下,一个个掉下来,其中一个差点打到我的头,幸好我及时后退,但立刻又绊到另一个掉在我身后的纸箱。结果我摔倒在地,撞得头冒金星。真是精采。
“老天,我们快离开这儿吧。”我闻得到他常在嘴里嚼的去口臭药片味。“这黑暗…………真可怕。”
走道里有不少面露惊惶的人,失魂落魄地晃来晃去。我从肉品冷冻柜和啤酒冰柜间的双扇门走向仓库。
“试试看吧,奥利。”有个人说。发电机噗了一声,随即隆隆作响。
吉姆和他的朋友麦隆认为已经把我摆平了,转身走进机房里。“準备好了吗,诺姆?”吉姆问。
然后我突然又意识到还有另一种声音,那是我先前在黑暗中已听过的,缓缓蠕动的声响。只不过现在那声音伴有许多相同的和音。那是一条条触鬚在卸货门外爬动,想要找路爬进屋里来的声音。
“对呀,我们离开这里吧。”麦隆说。他用请求的眼光看着我。“我为那孩子难过,可是你一定要明白──”
我低下头,看见那条捲住诺姆腰身的触鬚已勒进他的皮肤。在他的衬衫衣角被扯出裤头的地方,那些吸盘正贪婪地吃着他。鲜血渐渐由那条勒紧的触鬚两旁渗了出来,颜色就和他的工作围裙一样鲜豔。
“也许我是神经过敏。”我说,“但如果你们想跑到外面去逞强,刚才就该先送那位女士回家找她的孩子。”吉姆、他朋友和诺姆的态度不但令我生气,同时也令我更觉得害怕。他们眼里有种光芒,彷彿黑道分子要去贫民区射杀告密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