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何处,一个刚才被那声“砰”响或地震,或不管是什么震到的架子最边缘的罐头,终于“哐啷”一声掉到地上。比利哭出声来。“我要回家!我要妈咪!”
雾是从堪萨斯路那边过来的,渐渐笼罩了停车场。即使相距如此之近,但它看来与我们最初在湖的对岸注意到时并无不同。
尖叫声持续不断,和火警铃声相互呼应。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肺活量,发出如此之久的尖叫声,似乎是不可能的事。诺登举起双手揪着头髮,喃喃说了句:“上帝啊!”
“把你的东西放进来,免得不小心掉了。”我对诺登说。
他气喘吁吁,似乎刚跑了一大段路。没人答理他。“呃,你们真该看看。”他又说了一次,有点为自己说话的意味。
巴德和奥利都认识她,露出不耐的神色,但站在她四周那些来避暑的人都纷纷避开她,无暇顾及他们排了半天的队,就像在城里遇到游民时的反应,彷彿她们会传染什么病。谁晓得?或许她们真的会传播疾病也说不定。
“你不认为──”一声尖叫从雾团中传来。
“她没事。”我说。总得说点什么才行。
“你不能叫那孩子住嘴吗?”巴德·布朗问道。他的眼睛快速地看来看去,无法锁定目标。
※※※
“你想要我打掉你的牙吗,马达嘴?”我问他。
就在这一刻,天色转暗了……不,这样说不太对。当时我的想法并不是天色转暗,而是超市的灯熄了。我不假思索地抬头看向日光灯,有这反射性动作的人不只我一个。因为我忘了早已停电,自然以为亮度的改变是电灯熄灭的缘故。然后我想起我们一进来时就已经停电了,但先前卖场里并没有这么暗。于是我明白了;即使站在窗畔的人还没开始尖叫、指指点点,我就知道了。
超市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队伍已绵延绕过冷冻食品区,人们不时得穿过队伍才能拿到他们要买的东西,“对不起”和“借过”声此起彼落。“这可真他妈麻烦!”诺登抱怨道。我不禁皱了皱眉,我不喜欢让比利听到这种粗话。
“天啊,他们为什么不快一点呢,爸爸?”比利问道。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并未消退。突然间,我再度被不安的情绪笼罩。在这团不安的迷雾后方,彷彿透出某种可怕的东西──那是恐惧的面目,明亮而无情。但这慌乱的情绪只持续了短短一剎那。
我们一加入结帐的长龙,便看见诺登走了过来,两手捧了两盒六罐装低卡啤酒、一条麵包,和我刚才看见的那条波兰香肠。他插队走到我和比利身边。没有冷气,超市里相当闷热,我很纳闷何以没有工作人员会闷到去把门打开透气。我刚才看到巴迪·伊格顿在前两个走道,他围着红围裙正在堆放货品。发电机的隆隆声响很单调。我开始觉得有些头痛了。
“他说得对。”我大声喊道,企图盖过闹烘烘的人声。“我们必须冷静下来。”
诺登开始用他的律师声音,声明此时不宜离开等等,但她显然无心聆听,诺登只有住口。
那个年轻的士兵打趣道:“别让冷气都散出去了。”激起了一些笑声。我没笑。那团浓雾如何滚过湖面,我是亲眼瞧见过的。
他蓦然住口。本来挤着要出去的人流大乱,开始往回挤。原来兴奋的谈话声和叫嚷声也都忽然停息。站在门边的人们脸色蓦地转白,而且看来扁平可怖。
更多人出去了。有几个人离开队伍,使得队伍的移动速度加快了。接着,在加油站当技工的老强恩·李·方文跑了进来,叫道:“嘿!有没有人有照相机?”他左右张望一下,随即又跑了出去。
我想像在她眼里,我们必定只是一排无情的眼睛;不是人,只是眼睛。“没有人肯帮我吗?”她喊着,嘴唇不自禁地颤抖。“难道……没有人愿意送一位女士回家吗?”
“你?”那金髮妇人问奥利。
“我不知道。”我说。
浓雾逼近了。
就在这时,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令人措手不及。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推开大门,走进卖场。他流着鼻血。“雾里有怪物!”他尖叫道。
“出去就是死!”卡莫迪太太适时接口。她站在大玻璃窗下一袋二十五磅装的肥料堆旁,一张脸鼓鼓的,彷彿整个人在不住地膨胀。
“别急,小子。”我说。
“没事的,比利小子。他只是流鼻血而已。”
我们已经走到麵包架,也就是队伍左转的地方。现在我们看得见结帐出口了;六个出口中只有两个开着,另四个关闭不用,每一个上面都立了个小标示,写着:“请到其他出口结帐”。
我说:“我要知道才怪。”奥利显然吓坏了。他是个单身汉,一个人住在海兰湖畔的一栋精緻小屋,喜欢在“欢喜山”的吧檯前喝两杯。他的左小指戴了个星形蓝宝石戒指。去年二月,他中了乐透,便用一部分奖金买了那枚戒指。我总觉得他好像有点怕女孩子。
人们回头看。诺登两手高举,十指张开,像个接受欢呼的候选人。
“看。”我们转弯走进第四条走道时,比利说:“有军人耶。”
顿时轰然一声巨响。一声扭曲而怪异的“砰”,那似乎是从脚下传来的,好像整栋建筑物突然向下掉了三呎。好几个人惊叫出声。玻璃瓶发出互相碰撞的悦耳声音,随即掉出架子,落到瓷砖地面撞了个粉碎。一大块三角形玻璃自店面的大玻璃窗上脱落,我看见玻璃窗的木框已弯曲变形,有些地方已经碎裂。
她没有尖叫,只是声音里透着无比疲惫。她走向出口,用双手拉开大门。我想对她说话,叫她回来,但我口乾舌燥。
“算了,大卫,兇也没用。”诺登没精打采地说。
最后她看向我,“你呢?”
他们并不惊惶。如果我这么说,可能会造成完全错误的印象。他们没有奔跑,至少大部分人没有。可是他们移动了。有些人只是走到另一侧大玻璃窗旁向外眺望。有些则由入口大门走出,有些还提着他们想买的东西。焦躁而又公事公办的巴德·布朗急急叫道:“嘿!你们还没付钱!嘿,你!把那些热狗麵包拿回来!”
她看着大家。她有一头金髮,一张美丽而疲惫的脸庞。
“一定是堪萨斯路上有火灾。”诺登说,“应该是那些被风暴吹断的电线。消防车很快就来了。”
又有个人尖叫出声。先前还算稳定的状况,此刻已渐呈惊慌失控。人们纷纷从出口和入口涌出。某片玻璃碎了,还有一罐打开的可乐滚过地面。
“雾!”他喊道:“你们该看看那团雾!它一直滚向堪萨斯路!”
诺登说:“比利,你怎么不去看看?”
我换只手抱比利,及时伸手拉住还未走远的诺登:“别去,换了我就不会去。”
“到外面去可能很危险!”诺登叫道。
一共有两个军人,一身土黄色制服在众多鲜豔的夏季服装相衬下,显得格外突出。由于“箭头计画”不过在三十哩开外,我们早已习惯见到偶尔三三两两出现的军事人员。这两名士兵外表看来稚嫩,简直像是还不到刮鬍子的年纪。
雾团慢慢逼近。我想起昨晚的水龙捲。大自然中,有些巨大的力量是难得一见的,像是地震、飓风、龙捲风等等。我没有全看过,但以我看过的经验,足以让我猜测,它们全是以同样缓慢而有催眠效果的速度在移动。它们会让你目瞪口呆;就像昨晚站在大落地窗前的比利和黛芬那样。
在出口后方是大面玻璃窗;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停车场,以及一一七号公路和三〇二号公路的交流道。窗上贴有特价品广告,其中一项是一套大自然百科全书。
随着队伍前行,发电机的响声渐渐减低了些。诺登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避开使我们闹进法庭的边界争论,只谈着诸如红袜队的胜率和天气之类的闲事。最后我们已无话可谈,两人都沉默下来。比利跟在我身旁动来动去,长龙慢慢爬行。现在我们右侧是冷冻餐,左侧是高价葡萄酒和香槟。队伍朝着较便宜的酒前进时,我想着也许该买瓶瑞波红酒,我年轻时的最爱。结果我没买。反正,我的青春也没什么了不起。
某个人粗暴地从我身边挤过,差点把我撞倒,我连忙抱起比利。我也开始害怕了。四周越来越混乱。名叫莎莉的那个结帐员慌得想跑开,却被巴德一把拉住她的衣领,领口应声撕裂。她脸孔扭曲地伸手给了他一巴掌,尖叫道:“把你的髒手拿开!”
这团雾慢慢滚过双线柏油路,将整条路从视象中抹除。麦肯家那栋漂亮的荷兰殖民风建筑整个被吞噬了。有一会儿,麦肯家隔壁那栋老公寓的二楼还固执地出现在那团白雾中,但下一瞬间也跟着消失了。停车场入口处的“靠右”标示,以及出口处指向公路的箭头标示皆已消失。标示上的黑字在雾中漂浮了一会儿,仍逃不过葬身的厄运。停车场里的车辆也一一消失了。
“喔,闭嘴!妳这小贱人。”巴德回她一句,却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惊愕。
谁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妈咪。”比利低语了一句。
巴德伸手按住柜檯上那台德州仪器製造的电子计算机,没有吭声。
大家都转头看她。原来秩序井然的队伍开始乱了,不断有人脱队跑出去看雾,站在卡莫迪太太周围的人也想离她远点,也有些人开始寻找熟人。一个身穿紫红色T恤、墨绿色休闲裤的年轻女人,以深思的目光端详着卡莫迪太太。有几个机会主义者乘机插向前几个位置。巴德·布朗手下那个结帐员又回头张望了。布朗用一只手指敲敲她的肩膀说:“专心做妳的事,莎莉。”
巴德·布朗对他手下那个结帐员说了句什么,因为她一直东张西望,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胀红了脸,又开始敲手里的小计算机。
“不要出去,”卡莫迪太太以她最沙哑的声音说:“不要出去,出去就是死。”
外头传来另一声尖叫,声音模糊,听起来似乎发自远处。比利身子僵硬地靠向我。
“你们大家!”诺登高喊道,“你们大家都听我说!”
比利紧贴着我──我不知道是为了那人在流鼻血,还是为了那人所说的话。“雾里有怪物!雾里的怪物把老强恩抓走了!怪物──”他摇摇晃晃退向一排靠窗的草地肥料包,顺势坐了下来。“雾里的怪物把老强恩抓走了,我听见他尖叫!”
他的话引起一阵沸腾的叫嚷。
有人嘲笑他,那笑声有点肆无忌惮,惹得别人也笑了起来。但他们即使面露笑容,却仍显得迷惘、困惑与不安。又有另一个人大笑起来,巴德不禁胀红了脸。这时有个女士正巧挤开人群,经过他身旁,想去站满人的窗口眺望外面,巴德把她手上的一盒洋菇一把抢了下来,她大叫道:“把我的小菇菇还给我!”她这种奇怪的暱称使得站在邻近的两个人忍不住大笑出来。卡莫迪太太又一次嚷着要人别去外面,消防车的警铃声尖得教人喘不过气,宛如一个强壮的老妇,以为可以吓走闯空门的小偷。比利哭了起来。
他摇摇头。
“我想刚才那是地震。”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他的声音很低柔,左手拿了一盒汉堡和一袋小麵包,右手牵了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我想八成就是地震。”
诺登嚷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突然间,远方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我们很快就听出是令人发狂的警笛声。交叉路口有一声汽车喇叭长鸣,接着是猛然煞车的声音和轮胎烧焦的气味。由于角度不对,我看不见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警笛声经过超市时音量达到最高,随即渐渐远去。有几个人忍不住离开队伍去看个究竟,但大部分人都待在原处,不愿排了半天队后放弃他们的位置。
“我不懂。”他说。
刚才推倒卡莫迪太太的那个少年伸手拉住她,开口说:“呃,太太,听我说──”她低头看他的手,他只有一脸愧疚地鬆开手。
“各位!”诺登又喊道:“我们不妨等等,等浓雾过后,我们再看看──”
“爸爸,那个流血的人是谁?他为什么流血?”
一个女人发出凄厉的长声尖叫。比利更是紧靠着我,他的小身体不住颤抖,犹如一团鬆脱却不断有高压电流过的电线。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呀?”诺登又问了一句,声音中透着紧张。
在锺氏餐厅附近开了家旧货店的老头走过去,身上是他经年穿着的一件旧大学运动衣。他大声说:“那是污染云。都是蓝佛和南巴黎的那些工厂。化学品。”说完他便挤向第四走道,经过放置各种药品和卫生纸的架子。
广告背面的白纸挡住了一些视线。我们站的这排,是通往巴德·布朗站的那个出口。我们前面至少还有三十个人,其中最容易认出的是穿了橙黄色裤装的卡莫迪太太,简直像在促销黄色一样显眼。
“对不起,”先前尖叫的那个妇人说,“对不起,但我不能待在这里。我得回家看看我的孩子。”
“我也不懂。比利,我要你下来。我会握着你的手,只是现在我手很痠,没办法再抱你了,好吧?”
“我希望你们全都下地狱去。”她说。
他又伸手抓她,但奥利喝阻道:“巴德,住手!”
“等什么?”
“谢谢。”
人们打量着他,有几个略显踌躇,但没人愿意离开队伍。有些还没排进队伍的人,丢下他们的购物车,从没有开放的结帐出口走了出去,想看看是否看得见那年轻人所说的。一个戴了顶遮阳帽(那种只在啤酒广告中出现的帽子,而且背景一定是烤肉)的大个子推开出口大门,另有十来个人跟在他后面。那个年轻小伙子也跟了出去。
这时镇上的火警铃响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高亢,先是缓和下来,又再次转为尖锐。比利紧揪着我的手。“怎么了,爸爸?”他立刻又加了句,“妈咪没事吧?”
他回过头。“你说什么?”
在沉默中,人们屏息等待新的发展。我愕然无语,脑海中奇怪地浮现了一幕往事。当时桥墩镇还只有一个十字路口。我爸爸会带我进镇里,站在柜檯前聊天,而我就透过橱窗呆望着一分钱一个的糖果和两分钱一个的泡泡糖。那时是一月融雪时,融化的雪水会沿着锡排水管往下流,滴到店舖两侧的大木桶里。我呆望着水果糖、钮釦和纸风车。当头照下的晕黄灯光,神祕兮兮地投射出前一个夏天留下的死苍蝇黑影。一个名叫大卫·戴敦的小男孩,呆望着糖果和泡泡糖卡片,微微感觉必须去小便。外头,是一月融雪时笼罩不去的大团黄雾。
一个少年突然用力推了她一下,使她发出惊讶的喘息,整个人坐在肥料包上。“住嘴,妳这老太婆!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没人回答。人们磨着双脚。她神情痛苦地看过一张脸又一张脸。刚才说话的那个胖子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但他的妻子立刻把他拉了回去,一只手如手铐般紧紧扣住他的手腕。
“四年前在拿坡里镇也有一次。”一个住在本地的胖子说。
“不要出去!”卡莫迪太太喊着:“那是死亡!我感觉得到外面就是死亡!”
我又低头查看黛芬开的购物单,认定大概全都买齐了……不对,还差一样。在最底下,可能是临时又想到的,她草草加了一句:一瓶蓝瑟斯白酒?这主意倒不错。今晚等比利睡后,喝两杯酒,也许可以亲热一下再睡。
诺登问:“他说雾里有怪物,那是什么意思?”他双眉紧锁,那大概就是律师表达困惑的表情吧。
我的不安突然有些具体的理由了。我们的院子里也有一团断落的电线。
我再度抱起比利,紧紧抱着他,彷彿想以他作挡箭牌,挡住她那张痛苦的脸。
这回,似乎没人有心争辩或嘲笑了。
这下排队的人有些蠢蠢欲动了。如果那景象值得拍照,一定值得一看。
我们挨挨挤挤地回到蔬果区走道,一如挣扎着要游向上游的鲑鱼。我看到几张熟面孔,像是镇民代表麦克·哈伦、教小学的雷普勒太太(这个令三年级学生心惊肉跳的女老师,此刻正冷眼瞧着哈密瓜),还有杜曼太太;有时我和黛芬外出时,她会为我们照顾比利。
“为什么?”一个妇人尖声反驳:“我的孩子在家里!我得回到孩子身边!”
也不知为了什么,我立刻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嘿!”巴德·布朗大吼一声。我不知道他是出于生气还是害怕,或是二者兼具。他的脸几乎变成紫色,膀子上青筋突起,看起来和电线一样粗。“嘿,你们,你们不能把东西拿走,把东西拿回来!你们这样是偷窃!”
有一会儿,那景象与刚才停车场标示牌上“靠右”的黑字浮在虚无中相似;她的手脚和金髮都不见了,只有一身红色衣裙依然模糊地现在雾中,彷彿在白色的炼狱中舞动。然后,连她的衣服也消失了。
“婉妲在照顾小维多,你知道。婉妲才八岁,有时候她会忘记……忘记她应该……呃,看着他,你知道。小维多……他喜欢打开炉火,看红色的炉火跑出来……他喜欢火光……有时候他又会把插头拔掉……小维多……婉妲……一会儿就没耐心看着他了……她才八岁……”她停住口,只是望着我们。
我丢下购物推车,一个人挤向放置酒类的架子,拿了一瓶。往回走时,我经过通往仓库的大双扇门,听见一部大型发电机持续不断的吼声。
但大多数顾客都是来此避暑的人,买了一大堆免煮食品,并互相戏称是在“抢购存货”。冷火腿切片已被挑得所剩无几,连义大利通心麵沙拉也快没了,只剩一条孤零零的波兰烟燻香肠。
情况变了。风暴、警笛、火警铃,以及越来越多的怪事造成的不安,开始造成变化。人们开始集体行动。
有个男人大吼一声,一个箭步跳过没有开放的结帐通道,往大门冲去。这个举动引发了集体奔逃;人们开始混乱地冲向雾里。
“爸爸,我好怕。”比利泪眼汪汪地说,“我们可以回家吗?”
外头忽然现出了一群月亮般的灯光。那是停车场的钠气灯,刚刚亮了起来,无疑是由地下电缆供电。
他们还是继续向前冲,但有几个人把东西丢回店里。有些人兴奋地大笑起来,但毕竟是极少数。他们一窝蜂涌进雾里之后,我们这些留在卖场里的人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敞开的店门外飘进一丝微酸的气味,门口已经挤得水洩不通了。不少人又推又挤,唯恐落于人后。我的肩膀因为抱着比利而开始发痠;这孩子壮得很,有时候黛芬会叫他“我的小牛”。
“你呢?”她又问巴德。
火警铃猝然中止。
有个年轻人推门而入。我认出那是没戴安全帽骑山叶机车,差点撞上我们的那个小伙子。
诺登跑去看了;反正他的东西都在我的推车里。过了几分钟,他走回来,又一次插进队伍。“小火灾吧。”他说。
我不想在这里排队;突如其来的不想。可是长龙又往前移动了,而且现在才离开似乎愚不可及。我们已排到了香菸架旁。
这团雾纯白、明亮,但完全不反射光线。它移动快速,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原来日正当中的景象,现在只残存着天上的一点光影,犹如被浮云掩蔽的冬月。
“我们离开这里吧,大卫。”诺登没什么主见地说:“你说我们──”
“盖斯克镇。”他太太更加坚决,使他不得不认输。
“最好等一下。”
“大卫,到底怎么回事?”奥利问道。他已离开岗位,圆脸上布满大颗汗珠。“这是什么?”
她走出门,走进雾里。我们望着她走,没人开口说话。我们眼看着雾一层又一层罩住她,使她的身形越来越模糊,不再像个真人,而像是在全世界最白的一张纸上用铅笔素描画出的人形,还是没人说话。
那尖叫声猝然而止;不是渐渐低微,而是突然中断。又有个人往外跑去;是个穿着工作裤,身材高壮的男人。我猜他大概是去救那个尖叫的人。有一会儿,隔着玻璃门,我可以看见他在浓雾中穿行。不一会儿(就我所知,我是唯一一个目睹此景的)在他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一片白茫中的一团灰色阴影。在我看来,那个穿工作裤的男人并非自行跑进浓雾里,而是被抓进去的,他的双手高举,彷彿不知所措般前后挥动。
我买了番茄、黄瓜,还有一罐美乃滋。黛芬还要培根,但培根早已卖完。我选了些燻肉代替,虽然自从食品检验局报告说每块燻肉包装里都有少量昆虫排泄物后,我对这玩意儿就不怎么吃得下去了。
这幕回忆消退了,很慢很慢地。
“是盖斯克镇。”他太太立刻纠正他。一听她的口气便知她是个反驳老手。
突然间,卡莫迪太太以她嘶哑却有力的苍老声音喊道:“不要出去!”
雾继续向前滚动,从容不迫地吞掉蓝色的天空。即使距离只有二十呎,它的边界仍像直尺划出来的一样清晰。我觉得自己像在观看某种超级视觉特效,电影导演的奇特梦想。它来得真快。蔚蓝的天空先是剩下一块,接着是一长条,接着只剩铅笔划出般的一条细线,然后便完全消失。一片白茫茫压向卖场的大玻璃窗。我还能看到窗外大约四呎的垃圾桶,但此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看得见我的越野车挡泥板,但仅此而已。
队伍再度前移。人们伸长脖子,寻找那小伙子提到的浓雾,但此时此地能看到的,只有碧蓝如洗的晴空。我听到有个人说,那年轻人一定是在开玩笑。另一个人即刻回应道,他不到一个钟头前曾在长湖上看到一条奇怪的雾线。消防车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我感觉一阵悚然。那听起来像是敲响厄运的丧钟。
“你呢?”她问诺登。
诺登也随着人群迈出脚步,一脸着迷的神情往大门走去。
人们转头看他。
我想这部发电机大概只够保持冷冻库的冷度,还不够供应自动门、收银机和其他电器设施吧。它的吼叫声听起来简直就像后面有辆机车似的。
“拿坡里镇。”那胖子坚持道,但已不再像第一次那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