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暴风雨后·诺登·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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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卡莫迪太太,可能比较偏向于毕尔·乔提的观点。不只是原子,而是不一样的原子。

“那么,我们去讨个小孩的欢心吧。”

“噢,好吧。”比利喃喃说道,不再争了。

比利涉水去取国旗,但忽然停住了。同一时间,黛芬靠着我的身体也僵住了,然后我自己也看到了。哈里森镇那头的湖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团白色的雾,看来犹如一团大晴天的白云无端从天上掉到地面上来。

我把黛芬的问题唸给比利听,说道:“跟她说很可能就是这样。问她能不能收到波特兰的调幅电台。”

“我可以喝一口吗?”

“但还是有人被电死。”黛芬说:“电视上一天到晚都有宣传短片,教人小心掉落的电线──比利,立刻进屋去!”

“去年冬天是很冷,春天也来得很晚。”我说,“现在又是个闷热无比的夏天,再加上一场风暴。但风暴也过了。黛芬,妳平常不是这样的。”

他把收音机指针拨到另一端,经过WJBQ──FM电台和WIGY──FM电台。那些电台都在,照常播送节目……可是WBLM,缅因州最重要的摇滚乐电台,却毫无声响。

“爸爸,电可以射穿地面吗?”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意见可真多。”

“你看那笨蛋!”诺登怒吼道。

“我会戴草帽的。等你们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三明治。”

“对不起,妈──可是妳一定得──哇!”他又跑走了。

“只能去一下。他们一定也在清理环境,心情不会太好。”我也很想对诺登发火。

“好啊。”

“对啦,不过别告诉你妈我这么说。等国旗乾了,我们就把它收好。我们甚至可以把它摺成一顶帽子戴起来,那样就绝对不会碰到地上了。”

我们所站之处地势较高,可以看到将近四分之一哩长的湖岸,包括左邻毕柏家的,我们自己家的,还有右邻诺登的。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在链锯声的遮掩下,他在我背后至少已经站了五分钟了。他礼貌地清清喉咙,準备开口说话。今年夏天我还没正眼看过他一次。他瘦了,但看起来气色不佳。

比利没有抗议。

“谢谢你。”他说:“史黛芬妮好吗?”他又开始回复那种讨人厌的圆滑世故。

在房屋临湖一侧,比利喊着要我们过去看。

我一推开门,第一件注意到的便是没有空调。在夏天里,通常他们会把冷气开到极强,只要在超市里逗留超过一小时,大概就会生冻疮了。

“乔提先生,空中本来就充满了原子呀。”比利接口道:“倪利老师说的。她说每样东西都是原子构成的。”

“不了。我想我还是留在家里,把花园里的杂草拔一拔好了。”她说。她看看诺登,又望向我,“今天早上我好像是这里唯一不必用电力起动的东西呢。”

这个穿紫色连身短裤的女人皮肤晒得通红,胖肩上布满雀斑。她看起来像个发汗的橘子。她用力挂上话筒,往药局方向转过身来,看见了我。

“十点十五分了。”他说着,羞怯地笑了笑。我也对他笑笑,倒不是他的笑话说得好,你知道,只不过比利不常说笑话的。然后我低头看纸条。

我真的瞧了一眼。有时候,报纸如果没什么大消息,就会放上这种照片,再加上一段趣味标题。

我差点没用力拍一下前额。当然了,电话线不知在哪里断了。有些电话线埋在地下,但有些还架在半空。

我考虑了一下。虽然我和诺登已恢复邦交,我还是不愿和他一起喝啤酒度过午后时光。何况现在屋里还是一团糟,有得清理的。

“走了啦,爸!”比利扯着我的裤腿。

两个女孩身旁各站了一个联邦超市的经理,巴德·布朗和奥利·魏克。我喜欢奥利,但对巴德·布朗没什么好感,他总自以为是超级市场界的戴高乐。

又一次猛力拉扯。

“这场风暴可真厉害。”诺登以他受过法庭训练的声音说;不过他现在倒不显得滑头,有的只是严肃。

我开口问:“你们还好吗?”诺登立刻回过头来,显然如释重负。

我们尴尬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由于链锯停了下来,于是更加尴尬。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嗨,大卫。”他顿了一下,又冲口说出:“那棵树,那棵该死的树。真对不起,你说得没错。”

“上天保佑。”黛芬低语了一声。

“不怎么办。等电力公司的卡车来。”

“爸爸,那会电死人吗?”

在消波块右侧有一小块沙滩。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变之前,我父亲雇人用卡车运来整整六卡车的海滩细沙,直铺到水深五呎左右的深度,差不多到我胸口高。那个工人要了八十元工资,自此以后那片沙地就一直在那里。还好那时候可以这样做,这年头即使在自己的土地上,你也不能造沙滩了。由于小木屋越盖越多,废水毒死了大半的鱼,剩下的活鱼也因含有毒素而不宜食用,因此环保局便禁止私人设置沙滩了。你瞧,沙滩可能会破坏湖泊生态;因此现在铺设沙滩是违法的,除非你是土地开发商。

“奇怪。”我说。

我觉得他的脸色变了一下。“好吧。”他简短说完便走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这时比利拉拉我的衬衫。

“好。”她欣然说道,“你想大概什么时候能去?”

“黑春”的说法,是毕尔·乔提告诉我的。他在盖斯克镇与他的三个酒鬼儿子合资经营一家乔提修车厂(偶尔他的四个酒鬼孙子也会帮帮忙,要是他们能抽空放下雪地机动车和越野摩托车的话)。毕尔高龄七十,看来像八十,喝起酒来却像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五月中旬,一场来得意外的风雪为本区带来将近一呎的积雪,把刚长出的花草都盖住的第二天,比利和我一起把我们家的斯柯达四驱车送到乔提车厂去。毕尔刚喝了几杯取暖,因此兴沖沖地对我们提起“黑春”的说法,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然而五月下雪也不是什么千载难逢的罕事;那场风雪只持续了两天便消逝无蹤,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总能让事情看起来好些。”她的话教我安心了些。

他跑走了。我目送他离去,望着他咚咚跑走的背影,可以看见他翻起来的鞋底。我爱他。他的小脸和他的眼神,使我觉得好像一切真的都没事。当然,这不是事实。哪有可能一切都好的呢?但是我的孩子让我相信了这个假象。

一颗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大卫,我很怕。”

在我们这一小段湖岸的另一边,我父亲所造的船屋被另一棵大树压扁了。在我们家还算有钱的年代,这栋船屋还曾停过一艘六十呎长的游艇。我仔细一瞧,原来那棵树是诺登的,让我不禁怒火中烧。那棵树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早就该砍掉才对。现在那颗死树从四分之三处折断,不偏不倚压在我们的船屋上。屋顶被压扁了,木板在风中绕着屋子的大洞打转。比利的说法:“压烂”,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是呀。”比利忍不住加上一句:“可是有很多东西,连诺登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呢,爸爸。”

“他们”,无疑是指“桥墩古董店”的卡莫迪太太。黛芬喜欢偶尔进去东摸西摸。比利喜欢跟她一起去。在后面一间阴暗的房间里,有玻璃眼珠的猫头鹰标本永远张着双翅,两脚永远抓紧一截上了漆的木头;三只浣熊标本站在一圈,环着一条“小溪”──实为一长片灰扑扑的镜子;还有一只被飞蛾蛀蚀的狼标本,口鼻处有一团木屑而不是口水,依然龇牙咧嘴。卡莫迪太太声称,那只野狼是一九〇一年九月某日下午到帝汶溪喝水时,被她父亲射杀的。

她怀疑地瞥了我一眼,举起手背挡住强光,看看那雾峰,然后摇摇头说:“真怪。”这才走了。

“我会过去看,小子。你先过去吧。”我可以感到黛芬靠着我的身子再度变得僵硬。“儿子,你从另一边绕过去。”

我太太和我儿子对造访卡莫迪太太的古董店乐此不疲。黛芬着迷于有图样的彩色玻璃,比利则对那些已死的标本着迷。黛芬本来个性很实际、也很有主见,但居然会听信那老太太的话,让我颇为不悦。她发现了黛芬的弱点。而黛芬也不是本镇唯一听信卡莫迪太太的“乡野传闻”和“民俗祕方”(她总以上帝之名开药方)的人。

那是老毕尔·乔提对所谓“黑春”提出的解释:“箭头计画”。在撒摩区西半部,距石稜镇镇界不远处,有个政府保留地区,四周围了电线,并布有哨兵和闭路电视,天晓得还有什么。至少那是我听说的,我并未亲眼瞧见,虽然老撒摩路沿着那片政府保留区的东侧约有一哩多长。

我忍不住咧嘴而笑。这地方传声极佳,而所有的链锯嗡嗡响声又都有一段距离,所以我可以听出那不甚悦耳的咒骂声是我的邻居发出来的,也就是名律师布伦·诺登。

他没有平常倨傲的神态,看来又热又累又不快乐,而且有些不知所措。

“好。”

不过我还是试了试那座公用电话,黛芬戏称本区的公用电话是“紧张电话”。你不必先放铜板就可以先拨号,但等对方接听后电话又会自动切断,这时你就得尽快投下铜板,以免对方听不见声音而立即挂断。

“不错。”我答道,“这点我同意。”

“呃,没……”但是他也很担心,他的小脸皱了两下。那时我们真该回去的,只是那时或许也已经太迟了。

“爸爸。我们会修好船屋的屋顶,再插一枝新的旗桿吗?”他第一次露出忧虑的神色。看来他已受够了这些混乱与破坏。

黛芬皱皱眉说:“慢一点。”也许,在她脑海中,她正想像着他冲向那团致命的电线。

“走吧。”我说,“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坏了。”

我把黛芬的购物单塞给比利。他才五岁,但已认得不少字。“你去推辆购物车,开始找你妈妈要的东西。我去打个电话给她。诺登先生会帮你的忙。我马上就来。”

雨过天晴的早上,天气清爽无比。在热浪来袭时,一直浓浊不清的天色,现在已恢复万里无云的蓝,几近秋季时的明净。还有一点微风,因此车道上的斑斑阳光愉快地跳跃着。但距离比利所站不远处,传来持续的嘶嘶声,原来是草地上有一大团扭曲的电线,乍看之下就像一堆蛇。那是电力公司配送电力到我家的电线,这会儿早已扭成乱七八糟的一团,落在大约二十呎外,把周围一小片草皮烧焦了,而且还在慢腾腾地扭动,喷出火花。要不是树木和草皮已经被昨天的大雨先淋得湿透,我们家大概已经被烧光了。好在目前为止只有直接接触电线的那块地方烧黑了而已。

“是这样,大卫,我能不能借你的车到镇上去一趟?我想买些麵包、火腿和啤酒。买很多啤酒。”

我们在阳光中彼此相视,不觉得笑了出来。我把链锯放在一边,开始吻她,一手摸向她的臀部。

她仰起脸让我吻她。“当心点。说不定堪萨斯路上也有被风雨吹倒的树。”

另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比利率先开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爸爸?”他已经换上牛仔裤和球鞋。

只要有点灾难的影子,女人就会像松鼠一样忙着储备粮食。我搂了她一下,点点头。我们绕到屋子后面,一眼便明白比利为什么会那么大惊小怪。

“我想可以。你準备好了吧,布伦?”

“在收音机上收到JBQ。”黛芬写道:“别在进城前喝醉了。你可以再喝一罐,但午餐前到此为止。你想我们的路可以开吗?”

“没有,公用电话坏了。我猜电话线大概也断了。”

我让他喝了一口。他皱着眉头,把啤酒罐递还给我。我灌掉剩下的啤酒,然后及时停手,差点把空罐捏扁。空瓶罐可以换抵押金的办法已经实行三年多了,但捏扁啤酒罐的习惯实在难改。

“什么事,爸爸?”

“还好吧?”我问。他点点头,依旧上气不接下气。“那么,跟我到屋里去吧。我请你喝罐啤酒。”

“当然,妳又不是没看过湖上起雾。”

“比利和我正要开我的斯柯达去。”我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不过你得先帮我把这棵树拖到路边。”

“嗨,布伦。”黛芬谨慎地说。比利从她腋下伸出头来。

情况比我想的还糟。一共有四棵树倒在车道上:一棵小的,两棵中的,另一棵则是直径五呎的老树,树干上布满了青苔。

“只能喝一口。刚才你喝了两口,我不能让你早上十点就喝醉酒。”

“好。”他拿着空啤酒罐跑回屋里。

“我看看。”我接过购物单。

“出现在湖上?”黛芬怀疑地问。从她的眼神,我看得出卡莫迪太太的影响。那该死的女人。但我自己的不安瞬间即逝。梦终究是虚幻的,就像雾一样。

我举手抹掉脸上的汗,好想再喝罐啤酒;一罐只能润喉,哪解得了渴?我拾起链锯,想着WOXO电台的事。那正是那团雾峰的方向,也是撒摩区的方向:“箭头计画”的所在地。

“情况有多糟?”

我问道:“我说黛芬,妳何不跟我们一起去?”不知为了什么,我突然想要她一起来。

“那么,别晒太久的太阳。”

我已开始对那棵大树动工。我锯了一会儿,随即停下让链锯冷却。这棵树对我的小锯子来说实在太大了,不过我想只要不操之过急,应该还能应付。不知道通往堪萨斯路的乡间小道是否已经清理乾净。就在我这么想着时,一辆电力公司的橘色卡车轰隆隆地驶了过去,大概是要开到小路另一头吧。那就好。路已经通了,电力公司的人可能中午以前就会到这儿来,把落地的电线处理好。

比利开始把购物车往回推。诺登说:“你该看看结帐柜檯,大卫。”

比利说:“妈在单子下面还写了几个字,可是我看不懂。”

“省省你的铜板吧。”她说:“只会『嗒──嗒──嗒』。”她愤愤地走开了。

“别再走过去了,帅哥。现在已经够近了。”

──接着……“去你的!”

他又说:“另一颗倒在我的车上。”

“妈的。”诺登低啐一句,对着他的豪华链锯龇牙咧嘴。

“大卫,你肯定吗?”

黛芬说:“那是诺登的树!”听她愤愤不平的口气,儘管还是气在心头,但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旗桿躺在水里,旧国旗和一团绳索湿漉漉地漂在一旁。我可以想像诺登的反应:去告我呀!

“真可惜。”我真心说道。

“他要跟我们一起进城去。”

如果不是因为那棵青苔满布的老树,我大约只要花上一小时就够了。但加上那棵大树,我想至少得忙到十一点。

他向我走了一、两步又停了下来,紧张兮兮地瞪着那团电线。其中一条电线弹了起来,又慢慢转了个方向,好像在跟他打招呼似的。

我开口说:“嗨,布伦。”我们上一次的对话可以算得上恶言相向,以致我现在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但怎么可能?只有阴雨天才会起雾!”

好问题。“可以,不过你别担心。电要找的是地面,不是你,比利。你只要离电线远一点就不会有事。”

他减轻的体重又都减错了地方,造成鬆弛的垂肉和皱褶,充分显示了他的年纪。有一剎那,我很想把诺登带到阳光下,让他坐在一株倒下的大树上,手握我的那罐啤酒,然后为他画张炭笔素描。

“那是因为阳光的关係。”我说:“就像妳坐飞机时看到的云一样。”

我走向他们,一路经过不少半满的购物推车(显而易见,有储存食物慾望的松鼠很多,不只是黛芬一个)和许多查看货品的顾客。诺登从最高一层架子上拿下两罐水果派内馅,将它们丢进购物推车。

遍地都是树枝,有些叶子几乎都不见了。比利和我走向乡间小路,一路忙着把较小的枝桠丢进道路两旁的林子里。这使我想起约莫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时的我跟比利差不多大。我的伯父、叔父全都在这儿,他们拿着手斧和镰刀,在林子里砍了一整天矮树丛。那天午后,他们围坐在我父母的野餐桌旁,大吃了一顿热狗、汉堡和马铃薯沙拉。大杯大杯的啤酒乾个不停,后来鲁本叔叔更穿着一身衣服,连鞋子也没脱,便跳进湖里游泳。当时这片林子里还有鹿。

“电要找地面。”他喃喃说了一句,向我走了过来。我们手牵手走上车道。

“尽快吧。不会太久的。我只要妳别为比利担心,这孩子不笨。他会忘了把衣服收好,但不会笨得走去踩一堆冒出火花的电线。他跟我们一样想好好活着。”我碰碰她的嘴角,望着她不由自主绽出一抹微笑。“觉得放心点了?”

我把纸条递还给比利,拿过我的啤酒,“告诉你妈说小路通了,因为一辆电力公司的卡车刚刚开过去。他们很快就会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会小心。”

比利又把收音机拨回WJBQ的软调音乐。没多久我们就到了镇上。

“可惜不是苹果树,呃?”比利自作聪明地说:“那是我妈说的。真好笑,对吧?”

噗──噗──噗──噗──

“记得避开落地的电线。要是你在别的地方看到,也千万别靠近。”

“我不知道。”五岁的小孩就是爱问问题。“我想他们今天早上一定很忙,要不要跟我散步到车道尽头?”

“小子?”

他回过头来。

“那你午餐后再去。可是你得到超市去帮我买些东西回来……我们的牛奶和奶油都快没了。还有……呃,我最好写张购物单给你。”

“爸说它们要找的是地面,不是我──”

“希望你带了本好书来。”诺登走到我身边说道:“我们也要去排队了。”

“喔,真糟!”

“没有。”我在扯谎。我很担心,可是却说不出该担心的理由,“没有,当然没有。你担心吗?”

他对黛芬说:“谢谢。”但不是发自内心,只是嘴上说说,很像在餐厅里对女服务生道谢一样。他转向我,“带路吧,队长。”

我耸耸肩。

如果妳丈夫是那种喝了三杯就喜欢动拳头的人,树汁可以祛伤消肿。六月时数数毛虫身上有几圈花纹,或是八月时测量蜂窝有多厚,便可预卜今年冬天是暖、是寒。现在呢,真是天可怜见,一八八八年的黑春重现(你可以自己加上惊叹号,一个不够就再加几个)。我也听过这说法,在这一带流行很久了──假使春天够冷,湖上的冰最后就会变成烂牙般的乌黑。这种情况很罕见,但也不是百年难遇。这里的居民喜欢说这些,只是我想没人会像卡莫迪太太那样言之凿凿。

我挂上话筒,慢吞吞地走向超市,正好赶上一桩有趣的小事。一对老夫妇一边聊天、一边走向标示着“入口”的大门。

我拍拍牛仔裤后口袋。

“就是那辆。”

“比利·戴敦!”黛芬吼了一声。

“我现在连看都不想看。还是先吃午餐,多喝几罐这玩意再说吧。”诺登举举手中的啤酒,又说:“损害已经造成了,大卫老兄。”

我又喝了口啤酒,把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再次操作链锯。过了二十分钟,有人轻拍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以为一定又是比利,却意外看到布伦·诺登。我关掉了链锯。

“我马上来。”我边说着边走进客厅。

我站在她身后,两手插在口袋里,心想不知为何自己这样担心黛芬,而又为何老是记挂着那团边缘笔直的白雾,收不到的电台……和“箭头计画”。

说起来他瘦点应该比较好看,因为他原本至少超重二十磅,然而事实不然。他太太去年十一月过世,死于癌症。这消息是黛芬从艾姬·毕柏那里听来的。艾姬是我们这区的讣闻布告栏。每个社区大概都有一个这种人。

“嗯,如果桥墩镇的电力中断了──”

“很好。对不对,比利?”

“呃,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你的锯子。”我说:“你的雷鸟有保险吧?”

“嗨,史黛芬妮。嗨,比利。”

“爸,那是什么?”比利喊道。他站在及膝的湖水中,伸手去捞水中的旗子。

“没问题。”

不管你是在雪地中玩耍、滑雪,或者只是到林中散散步,老树都想伤害你,而且我觉得只要有可能的话,它们甚至还会杀人。

“没错。”我说:“妳说的很对。”

“购物单还在吧?”

“他也很好。”

他又展开笑容,大概还没安慰妈妈,先安慰了自己吧。“好。”

我们下了车,比利立刻握住诺登的手。他从很小就学会过停车场时一定要握着大人的手,到现在还有这习惯。诺登有点惊讶,随即微微一笑。这让我几乎原谅了他对黛芬那副色迷迷的样子,他们两个走进超市。

我不喜欢眼前的景象。我强烈感觉到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团浓雾。一方面是由于那雾峰陡直的边缘教人不由得惴惴不安。在自然界中,不可能有那么平直的东西;垂直面是人造的。一方面则是由于那团雾令人炫目的纯白;一片纯净而毫无变化的白,又没有湿气造成的闪光。现在它离我们只有半哩远,它的白与天空及湖水的蓝,形成一种极其强烈的对比。

诺登和我下车把树搬开一些,好让车子通过,结果把两手弄得髒兮兮的。比利也想帮忙,但我挥手要他退开。我怕他的眼睛被针叶刺到。古老的树木总是让我想到《魔戒》里的树人,它们想伤害你。

“别这样。”她低喃道:“比利在──”

我看到卡莫迪太太。这个成天和动物标本为伍,发出酸臭怪味的老太婆,穿了一身灿烂橘黄色的裤装走进超市,手臂上挂了个大如旅行箱的手提包。这时一个骑着山叶牌机车的白癡呼啸着从我的车前飞驰而过,只差几吋便撞上我的挡泥板。他穿了件卡其夹克,戴了一副反光太阳眼镜,没戴安全帽。

诺登大笑起来,笑得有点夸张。

正如我前晚猜想的,湖岸四处都传来清晰可闻的链锯噪音。我把链锯的油箱加满,脱掉外衣,正要回到车道时,黛芬从屋里走出来。她不安地瞪着车道上的树。

我们手握着手走下石阶。才刚弯过石阶的第一个转角,比利便全速从另一个方向冲过来,差点撞上我们。

我笑着揽住她的肩头,“我一点也不肯定,我瞎掰的。要是我肯定的话,就去新闻台播气象了。妳进去写购物单吧。”

“好!遵命!”

他缓缓摇了摇头。“我本来不想把它开来的。我差点就开那辆旅行车来了,你知道。然后我告诉自己,管他的。我把它开过来,结果一棵巨大的老松树不偏不倚地压倒它。车顶全扁了。我想我是可以把它锯断……我是说,那棵树……可是我没法起动链锯……我花了两百块钱买那把锯子……结果……结果……”

我走过那条走道,然后左转。我在第三条走道上找到他们。比利望着一架子果冻和布丁粉,诺登站在他正后方,瞧着黛芬写的购物单。看到他一脸无奈和茫然的表情,我忍不住微笑。

“抱歉。”我说:“改天吧,布伦。”

我又想到单独在家的黛芬,立刻又是一阵不安。“儘管去买你要的东西吧。”我说:“剩下的东西比利跟我可以自己来找。”

毕尔·乔提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我儿子比利半晌,瞪得比利有点心虚。“那不是一样的原子,小伙子。”

诺登用力扯动那条起动线。

“是啦,维多·麦里说那样做的人会被送上电椅。”

“没什么,只是自言自语。”

我锯下一大段枝干,将它拖到车道旁再推到路缘。那段树干滚下斜坡,落到坡下的矮树丛里。许久以前,我父亲和他的兄弟们(他们全是艺术家;我们戴敦家族一直很有艺术气息)曾刬除过那些灌木丛,但它们又早已恢复旧观了。

诺登喝乾了手里的啤酒,用手捏扁铝罐,随手将它丢到车里的地板上。比利开口想说什么,想想又闭了嘴──好孩子。诺登来自纽泽西,那里还没有用空罐换押金这条法令。我想既然我自己都忍不住捏扁罐子,他那样浪费我的五毛钱也还可以原谅。

“原子弹之类的。”毕尔这么说着,靠在我的斯柯达窗口上,一口啤酒酒气直冲我的脸。“他们在那里就搞这些,把原子射到空中去什么的。”

黛芬又怀疑地望向那团落地的电线,“电力公司的人什么时候会来?”

“试试WBLM。”我说。

“我可以到毕柏家去,看看那边怎么样吗?”

我朝湖水走近了些,假装走向消波块外的码头。现在我看得见诺登了。他站在他家门廊旁的空地上,脚下落着厚厚的一层松针,穿着一件白色运动衫和一条溅了油漆斑点的牛仔裤。此刻他那花了四十元剪的头髮蓬鬆零乱,汗水涔涔而下。他一脚跪地,拚命拉着他的链锯。那把链锯又大、又豪华,不像我从大卖场买的平价小链锯。看起来好像什么功能都有,只可惜少了个启动钮。布伦·诺登用力拉扯起动线,製造出那刺耳而持续的噗噗声响,但无法发动。看到一棵黄桦横倒在他的野餐桌上,把那张桌子压成两半,我心里暗暗高兴。

诺登有辆车况极佳的一九六〇年雷鸟,才开了三万哩,车子里外都是深蓝色。他只在夏天才开那辆车,而且很少开。他对那辆车的喜爱,正如有些男人沉迷电动模型火车、模型船或手枪之类的。

“当然可以,你和妈咪都可以。”

诺登喝着我们的啤酒时,又把故事重说了一遍,我也喝着今早的第三罐啤酒,却一点也没有醺然的感觉;显然啤酒一下肚就化为汗水流出去了。

──寂静──

黛芬望向诺登,“布伦,很遗憾凯拉过世了。我们都很难过。”

比利对那团雾已经没兴趣了。他捞到了国旗和一团纠缠不清的绳索。我们把旗子摊在草地上晾乾。

比利站在消波块上,研究那段被水沖到石头上的堤防;堤上漆了醒目的黄、蓝条纹。比利回过头,高兴地对我们喊道:“那是马丁家的,对不对?”

“我没事,妈。”他用哄老人的语气说着,慢慢朝我们走来,以示他有多安然无恙。黛芬靠在我怀中,不自禁地颤抖。

一进店里,就是蔬果区走道。我看了看,没看见诺登或我儿子的蹤迹,撞上大门那位老太太正在挑葡萄柚,她丈夫提着篮子。

他站在分割诺登家和我家的篱笆旁,望着我们的车道。长四分之一哩的车道接上一条路面未铺设的乡间小路,顺着小路走四分之三哩后可以接上两线道的柏油道堪萨斯路。从堪萨斯路就能到桥墩镇的所有地方。

他的喉咙开始发出低微的咯咯声,他的嘴上下扭动,彷彿没有牙齿却拚命要嚼动一颗枣子。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站在那里,像个站在沙坑里的小孩那样,无助地哭号起来。不过他毕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耸耸肩转开身子,好像对我锯下的那几截树干很有兴趣似的。

“跟你妈说一切都没事。”

“呃,我想你们不会太快回来。你们大概得到挪威镇去。”

“你儿子呢?”

他经过我们身边,三步併作两步跑过环绕房屋西侧的石阶,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只远远传来一声:“哇塞!”想必又发现了另一处遭到风雨摧毁的奇景。

“说完就跑,这些人都是这样。”我这句话使得黛芬又笑了。“听着,我先把横在车道上的那些树锯开,然后就到波特兰路的中缅因州电力公司去一趟,把我们这边的情形告诉他们。好吧?”

“那就好。”

“大卫?”

开上堪萨斯路前,我们被迫停下一次。自从电力公司的卡车驶过以后,又有一棵中等粗细的松树倒了下来。

先前的不安又回来了,在我心底蠢蠢欲动,但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一串低低的机器声──噗──噗──噗!接着是低低的一句“狗屎!”机器声再度响起,但这回没有咒骂声。第三次噗噗响声后,接了一句以同样洩气而又懊恼的声调说出的“他妈的!”

“妈说,收银机跟冰箱什么的都得靠电力。”比利补充道。

“哦?为什么?”

“爸,我听说不可以让国旗碰到地面。”比利一本正经地说。

“爸爸,我可以到湖边去吗?”

“现在不也起雾了。”我说:“至少是在哈森镇。那不过是风暴过后的影响罢了。两道锋面交错,才会形成这种现象。”

“爸,你看!”

“你现在就进去!那些电线很危险,而且──”

诺登和我跟着他走出门。“我们何不到你家去,先把压在雷鸟上那棵树锯一锯?”我问他。我突然想出很多个可以暂时不要进城去的理由。

堪萨斯路上倒没什么落木,但我们在好几处看到断落的电线。驶过威林营地约半哩路的地方,有根电线桿整支倒在水沟里,顶上缠了一堆乱髮般的电线。

原来护着我们泊湾的那棵巨松,已经拦腰截断,残株像一枝乱削一通的铅笔兀自竖立着,树心在深色老树皮的对比下显得无比惨白。至于长约百呎的松树上半截,如今只有一部分从浅浅的泊湾中露了出来。我突然想到我们的小“星游号”没被松树压沉到水中,实在是够幸运。上星期,汽艇的引擎有些毛病,因此现在它仍停泊在拿坡里码头,耐心地等着归期。

“你担心她吗?”

结帐处只开放两个走道,排队等待结帐的人形成两排长龙,经过已无存货的麵包架,然后弯向右边,沿着冷冻食物的冰柜延伸,看不见尾巴。每一台新的电脑收银机都被罩了起来。

言之有理。

WOXO是本地播放摇滚音乐的调频台。它设在北方约二十哩外的挪威镇,是我们老旧微弱的收音机唯一能接收到的调频电台。

“要我再多拿几罐啤酒给你吗?”

“可不是。”

我听出她的意思,却不死心地再试一次。“妳真的要留下来吗?”

“你也要小心。”她又对比利说,并亲吻他的脸颊。

十点钟左右,有人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看见比利一手拿着一罐啤酒,另一手拿着黛芬写的购物单。我把那张单子塞进牛仔裤后口袋,又接过虽不够冰,但还算清凉的啤酒。我几乎一口吞下半罐。这罐啤酒来得正是时候,我对比利举了举罐子致谢。“谢啦,儿子。”

“他们什么时候来呢?”

两个结帐出口各有一个满面愁容的女孩,正用小型电子计算机计算购物金额。

“哇塞!”比利喊了一声。

我又从那棵大树锯下了两段枝干,把它们丢到坡下。比利跑回来了,一手拿了罐啤酒,另一手免不了又是黛芬的纸条。我想不出天下会有什么事比来回传话更让我儿子兴奋的。

“哎,别这样,妈!我要带爸爸去看船屋!”他既兴奋又失望,眼睛都快鼓出来了。他第一次看见暴风雨后的壮观,很想找人分享。

以前诺登谈到他太太时,总是用种不在乎的语气,甚至有些轻蔑,所以我原本猜想,她的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说真的,我甚至曾经猜测今年夏天他就会挽着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女孩出现,脸上还挂着“我老婆已上天堂”的笑容。然而,此刻他脸上非但没有那样的傻笑,还多了些显老的新皱纹。

就差那么一点,老兄。

“真的吗?去年冬天……还有今年春天来得晚……在镇上,他们说什么黑春……他们说从一八八八年以来,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春天──”

“是的,”他说:“你的船屋也有保险吧?”

“什么?”诺登问。

我顺着比利的目光看过去,一颗心直往下沉。

我们全都走回厨房。布伦·诺登又瞥了一眼那棵栽进我们客厅里的树。

就像多数现代化超市,“联邦超市”的设计是以心理学为根据。现代化的行销技术将所有顾客视为白老鼠:你真正需要的东西,例如麵包、牛奶、啤酒和冷冻电视餐,全都放在店里最远的内侧。要到那里,你得先经过那些会刺激现代人购买欲的一切商品,从自动点火打火机到橡皮狗骨头。

购物中心的自助洗衣店关了。没有电力,投币式洗衣机也就无用武之地,不过桥墩药局和联邦超市都开着。停车场上停了满满的车,而且一如每年仲夏,有不少车挂着外州牌照。在阳光下人们三五成群站着,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谈着这场风暴。

“很好,谢谢。”

“他知道那些电线很危险,黛芬。”我轻轻揽住她的双肩。“他很怕那团电线,这样很好,他就不会有危险。”

我想到了昨夜的梦。所以当黛芬问我那是什么,我差点没冲口说出“上帝”。

她哼了一声。“我要是想看有什么坏了,客厅里就够我看了。”

他们聊着聊着,以为门会自动打开,却撞上了玻璃门,于是两人一惊,老太太还叫了一声。他们滑稽地对望着,然后放声大笑。那位老先生随即用力为他太太推开沉重的自动门,两人才相偕入内。电力一断,你才会发现有多少不便。

“当然了。”她坚定地说:“拔拔草对身体有益。”

“但没看过这种雾。简直就像一团云。”

“你们一定要来看!”比利气喘吁吁地说,“船屋被压烂了!堤防落到石头上……泊湾里还有树……耶稣基督!”

“嗯,我把碎玻璃清乾净了,可是那棵树你得想想办法才行。我们客厅里总不能有棵树吧。”

“没问题!”

他抓住树干一头却无法抬高,因此我得多费点力气。我们两人合力把树干拖到路旁,让它滚下坡去。诺登气喘吁吁的,两颊几乎胀成猪肝色。在他拉扯了半天链锯之后,我对他的心脏实在有些担心。

这个设计是有些恼人,但当天却省了我的铜板。电话里没有拨号声,正如那穿紫色连身裤的女人所说,只有“嗒──嗒──嗒”的响声。

我们驶出车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妻子。

“好。再见!”他走了。

我们的保险经纪人狄克·穆勒则说,“箭头计画”只是政府经营的一处农业试验中心,仅此而已。“比较大的番茄、比较长的採收期等等。”狄克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即又回头大谈我如果早死的话,对我的家人可能会有多大帮助。我们的邮差小姐珍妮·罗莉说,“箭头计画”是和原油有关的地质探测计画。她很有把握,因为她小叔为某人工作──

话还没说完,比利便转过屋角往我们走了过来。“爸爸!爸爸!你应该看看──”

“比利,别再说了!”

对面的湖岸完全不见了。但根据多年来眺望长湖的经验,使我认定看不见的湖岸线大约只有几码。那团浓雾的边缘几乎是笔直的。

我也不喜欢听他叫我老兄。

我走向洗衣店和药局之间的公用电话。一个穿了紫色连身短裤,像在做日光浴的女人汗流浃背地上下拉着话筒架。

“布伦的雷鸟遭殃了。”我告诉黛芬:“他说车顶被树压垮了。”

两个女孩每算完一名顾客的帐,巴德或奥利就会将一张纸条夹到顾客付的现金或支票上,丢进暂时充当金库的纸盒里。他们看来都又热、又累。

“你是说狗屎,对吧?”比利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毫无幽默感。在它看来,每件事都是正经事。我希望他长大后会领悟到,那样的态度在世上是很危险的。

噗──噗──噗。

他丢树枝丢腻了。在一个小男孩不想做某件事的时候,你唯一的对策便是让他去做别的事。

黛芬站在水泥路上;那条水泥路通往在我们家最西边的几畦菜园。她戴了手套,一手握了把大剪刀,另一手拿了除草钳。她戴上那顶旧草帽,帽檐在她脸上投下一圈阴影。我轻轻地按了两次喇叭,她举起握着剪刀的手作答。

我接过啤酒和纸条,说道:“谢谢。”

“知道了,妈。”他跑出门去,任由纱门嘎吱一声关上。

“不错。”我说,“比利,你涉水过去把国旗捞起来,好不好?”

“我可以把树锯成几段。屋里怎么样?”

“当然了,爸爸。”

“雾峰。”我说。

“没事的。”我对她耳畔低语:“他很清楚不能碰电线。”

“嗯,你去跟维多说,他满脑子都是草地的肥料。”

“谢谢妳。”诺登说:“谢谢你们。”

“再来一罐啤酒,我就可以上路了。”

“我们该怎么办呢?”

诺登说:“你妈真聪明,比利。”他敷衍地揉揉比利的头髮,眼睛再度转向黛芬的胸前,他绝对不是那种能让我真心喜欢的男人。

“我可以喝一口吗?”

比利开始乱转收音机,我要他试试WOXO电台。他把收音机拨到FM92,但除了嗡嗡声外,什么也收不到。他看着我耸耸肩。我沉思一会儿,在那团怪雾的方向,还有什么别的电台呢?

“好。爸爸,我可不可以陪你一起到镇上去?”

诺登跟在我后面,一看到那棵桦树不免哀叹一番,但是此时我对他的哀叹和换那面窗玻璃的花费并不感兴趣。我透过阳台的落地门望向湖面。微风使空气变得清新多了,当天的气温在我锯树时也上升了大约五度。我以为我们先前看到的那团奇怪的浓雾必然已经散了,但事实却不然。而且它靠得更近,已经掩到湖心了。

※※※

我把单子又拿出来。“我在收音机上收不到WOXO。”黛芬写道:“你想会不会是风暴造成的?”

诺登很有条理地在他和比利找出的每样东西旁边都打了个勾──约莫五、六样,包括牛奶和六罐装可口可乐。单子上至少还有十样东西还没找到。

“不要这样!都已经过去了。”

“你和妈咪说话了吗?”

“别妨碍人家工作,小子。还有,比利?”

我绕过屋角往回走,从今早起床后第一次觉得心情愉快。我的锯子一触即发,使我的工作畅行无阻。

“早先我也注意到了。”诺登装模作样地说:“我猜,一定是某种逆温现象吧。”

比利指的是伊利奇家的穀仓。十二年来那座穀仓一直疲态毕露地站在汤米·伊利奇的后院里,半掩在向日葵、金菊和秋麒麟草中。每年秋天我都会想它大概挨不过下一个冬季了,但每年春天它都还屹立在原地。然而现在可就不是了。穀仓被吹垮,只剩下个空架子,屋顶的木片也掉得差不多了,它的气数已尽。不知为什么,看到暴风雨来袭,将这穀仓夷为平地,让我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

黛芬皱皱眉。她从不赞成“路上带一罐”,或是开车的男人膝上放罐啤酒的做法。我对她轻轻点头示意,她耸耸肩。我不希望现在又和诺登重启战端。黛芬递给他一罐啤酒。

“好。”

我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再度想到黛芬说的“有保险又怎样”。

“是吗?”

“我们得走回蔬果区那里。”我说:“她要番茄和黄瓜。”

“真遗憾──”我才开口便随即愣住,问道:“该不会是那辆雷鸟吧?”

我们都坐进斯柯达四轮传动车的前座(车库一角,我的锄地犁刀在那儿亮晃晃的,犹如圣诞节的鬼魂)。我把车倒出去,压过一大片被暴风雨吹到地上的小树枝。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先打量一下损害,继而又望向那团浓雾。那雾团似乎近了点,但实在很难说的準。要是它移近了,便无疑违反了所有的自然法则,因为一丝轻柔的微风正吹向那团雾。所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它的颜色极白,使我联想到在冬天宝蓝色天空的映照下,刚刚落下的白雪。然而雪会反射阳光而闪闪发光,但这团雾虽然洁白明亮,却不反光。虽然黛芬说阴天才有雾,但其实晴天起雾并非罕事;只是起雾到这种地步时,悬浮在空中的湿气必定会形成彩虹,可是这回又不见什么彩虹。

黛芬走出屋子,当她看见和我在一起的是什么人时,一抹讶异滑过她的脸庞。诺登面露微笑,眼光溜过她的紧身T恤,他终究没什么变。

这时候黛芬看到那团冒火的电线,尖叫着要比利小心。本来已经远离电线的比利立刻停了下来,瞪着黛芬,彷彿她疯了一样。

我们一起走回屋子,然后比利往右转绕过屋子,对落在草地上的那团电线避得远远的。我左转走进车库去拿链锯。

没人确知“箭头计画”之名是怎么来的,也没人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地告诉你那真是该计画的名称──如果真有什么计画的话。毕尔·乔提说有,但你若问他这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他就打马虎眼了。他说,他的侄女在洲际电话公司做事,听过一些内幕什么的,大概就是这套。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

“当然。”

“这不是普通的风暴。”她以同样沙哑的声音说。

我在停车场里绕了一圈,想找个好停车位,但没看到半个。就在我打算把车停远一点再走回来时,好运来了。一辆大如汽艇的莱姆绿凯迪拉克车,退出超市大门正前方的停车位。它一走,我立刻停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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