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羊与钢之森

下一章:第2章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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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好。”我低下头。感觉彷彿整个办公室的眼睛都盯着我。

“对吧。”

即便都是山里的孩子,性格却不尽相同。有些人习惯独自居住,另一些却无法适应;有些人在偌大的学校和拥挤的人潮中如鱼得水,另一些则格格不入;有些人终有一天要回归大山,另一些则随波逐流,最终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扎下根。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与价值判断无关,甚至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冥冥中一切竟已尘埃落定。走进调音这座森林的我,注定要告别大山。

我儘量按捺激动的心情,让自己保持冷静。有机会学习板鸟先生的调音技巧,还能参与一流钢琴家的演奏会,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一阵风吹来,弟弟缩紧身子:“今年夏天,我去海边了。”

我点点头,将沉甸甸的工具箱放下。还好我提早出门,并不赶时间。

“我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客人都很包容我。”

我接过来,它沉甸甸的,着实很称手。

“关于发现的故事。”我答道。

其实,我自己从未放下。我非常忌妒弟弟能在最关键的比赛中获得荣誉。但表面上,我却装得很大度,还用运气、天赋之类空洞的概念糊弄自己,将那些最重要的东西抛诸脑后。

门再次关闭,想必下一支乐队出场了。

运送、传递、飞扬……我在脑海中想像着。模糊的词语逐渐具象起来,闪闪发亮。是的,只要将它们悬在空中,绽放光芒就行了。对,是星座。今夜能够看到小熊座、大熊座、狮子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们都以同样的形状,在夜空中熠熠生辉。

“您觉得怎么样?”

她们都笑了。太好了。我鬆了一口气。另一方面,我看不懂这对双胞胎姐妹。由仁无法继续弹琴,害怕再度按下琴键。她的语气又明显带有某种攻击性。由仁与和音之间,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状态?

我跟这对姐妹相差三四岁,柳老师应该年长她们十岁。那么柳老师作为调音师第一次去佐仓家那年,双胞胎几岁了呢?我暗自盘算。

普通家庭的上门调音大约需要两个小时,全部採取预约制。虽然调音是每年的例行公事,也只是一年一次,但预约的变更和中止很常见。让陌生人登门拜访,操作长达两个小时,对很多人来说,或许是一种负担。我可以理解。与此同时,轻易更改预约,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钢琴被重视的程度,我有点替它们感到可惜。

双胞胎异口同声。

当表演即将开始的广播传来,大厅里的人们一齐涌入,我被人流推向前排。柳老师还没有现身。

所谓“那边”,指的是邻镇。

幸好,秋野老师现在已经不会梦到相同的场景。

我的声音颤抖着。板鸟先生原来是在鼓励我。他彷彿对那个试图踏入森林的我说,没事的,入口就在这里。

秋野老师坐上副驾驶,关上车门:“反正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有得选,我当然也想为哈雷机车服务。”

“还有,『美丽』的『美』也是从『羊』字演变来的。”她顿了顿,複述道,“在古代中国,羊曾经是一种象徵,它是献给神的祭品。所以我在想,善良也好,美丽也好,这些大家一路苦苦追寻的东西,或许原本就是羊,其实从一开始,它们就已经在钢琴里面了。”

那是一排略微发黄的象牙琴键。柳老师随意按下几个键,聆听那沉郁的闷响。音準的偏差很严重,但也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柳老师在用双手弹了两个音阶后,当着委託人的面,熟练地卸下螺丝,将钢琴的面板拆下,摆在地上。在确认过琴絃和弦槌的情况后,他笑着回过头,平和地说:“您问能不能调好是吧?”

“我听说,有些客人会因为来不及打扫房间,而选择更改预约的时间,有这种情况吧?”北川走了过来。

板鸟老师递了个调整调音钉鬆紧度的调音扳手给我:“不嫌弃的话,这个给你用吧。”

那就是板鸟先生打造出的声音,将我的世界彻底改变的声音,我为了追逐它来到这里。掐指算来,自从在高中体育馆听到板鸟先生的调音,一年半后高中毕业,在调音师学校学了两年,又来这里工作了半年。我花了四年的时间,终于,站到了这里。接下来,也唯有继续努力,不是吗?从零开始,不骄不躁,按部就班。

我儘可能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上。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真的那么差劲吗?我抬起头,秋野老师恰巧移开视线。“对调音师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那之后又过了十天,姐妹俩携手来到店里。我们正忙着布置场地,週末要举办小型的独奏音乐会。

也许是嫌周围的杂音太吵?我暗自猜测。又或者是为了调音,儘量保护耳朵免受损伤。

由仁想了想:“气啊。”

“下午好。”她像往常那样微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妹妹也很好。妹妹的演奏是行云流水的,是五彩斑斓的。所以她才会希望钢琴音色能够更明亮一些。

乐队表演完四首歌后,在观众的掌声与欢呼声中退场。灯光重新亮起,会场内紧张的氛围有所缓解,我找到空隙,拨开人群朝大堂走去。

还好我们来得早。至少可以弹完一首曲子,充分展示钢琴的音色。

要是果真如此,那的确值得高兴。可我很清楚,我并没有进步。只是音律改变了,使用了纯律。至于音色,我并没有主动调整过。

没等她开口,我已经猜到她想表达什么。和音的音乐再次回归,它早就回来了,只不过和音自己没有意识到。她根本离不开钢琴。

我是山里的孩子,老家附近的牧场养着一群悠闲的绵羊,它们的模样此刻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们两个成绩差不多。但是,我数学比她好。我觉得数学一旦开窍了,其他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但和音的心里只有钢琴,数学就一直不开窍。”

“恭喜你。”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社长在大厅裏边走边说,“对板鸟来说,去大城市发展,会有什么好处呢?对我们,对这座城市的人来讲,拥有板鸟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对你来说,也是如此。”他的眼中全无笑意,“这里的音乐打动人心。就算在偏僻的小镇,人们一样可以领略音乐的魅力。我甚至觉得,如果想听板鸟的音乐,大都市的人大可以坐飞机,专程赶过来啊。”

钢琴是一种木质的精密乐器。每个调音师都被灌输进同样的观念,控制湿度格外重要。在专科学校时,老师就再三强调这一点。我就读的调音师专科学校位于日本本岛,秋冬时节的湿度是钢琴的大敌。湿度一旦提高,木料就会发生膨胀,导致螺丝变鬆,钢材生鏽,从而严重影响音色。但这里不同。这里每到秋冬,需要留意的是乾燥,也就是湿度过低的问题,原理是类似的。

柳老师笑嘻嘻地望着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紧张。”

虽然难懂,但又有他的道理。

“我今天是为个人客户调音。让我闭着眼睛试试看。”

我不知道结婚有没有那么值得高兴,但喜上眉梢的柳老师很有感染力。我忘了在那句“恭喜你”后头加上“祝你们幸福”,唯有默默地望着他,暗自祝福。

调音本身?作为一个还在门外兜兜转转的见习调音师,我不太能理解柳老师的意思。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我缓缓移开踩着剎车踏板的脚。

直到离开客户家,那个熟悉的秋野老师才重新出现。我们併排朝停在远处的小轿车走去。

“是不是该换轮胎了?”

“音乐厅是会这样的。”柳老师脱口而出,心情很不好的样子,“说什么根据每天的心情改变音色,你真觉得可能吗?这根本是钢琴无法达到的。”

幻听又开始了。可能是用耳过度的缘故。柳老师会出来吗?还是要去跟其他乐队成员开庆功宴呢?

“喂,你以为我几岁啊?双胞胎小的时候,我也很小的好吗?”

“晚上,在海边散步,能够听到山上夜晚的声音。”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别提进步了,调音的基础尚且没有完全掌握。公司明明规定,要在前辈手底下见习半年,之后才能独立完成调音,而我擅自打破了规矩。如同希腊神话中的情节,俄耳甫斯再次失去爱妻欧律狄克,只因在终点前的一次回头[注]。我扪心自问,也许我和终点之间的距离,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我转身往回走,推开员工入口大门时,不经意地,想起隆冬时节万里无云的天空。通透的蓝色,太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被霜冻包裹的枝条闪烁银色的光芒,亮得刺眼。这样的日子,气温往往很低,低至零下二十五度的日子,多半都是这样的晴天。

“他说过这么一句话,”板鸟先生清了清嗓子道,“那是既明快又安静,既清澈又亲切的文体,那是在温暖平易之余,也能够承载冷峻深邃的文体,那是如梦境般美丽,又像现实般确定的文体。”

如果当真如此,为什么不直说呢?

“外村,”社长看起来很兴奋,“那孩子,弹得这么好吗?”

“我想儘可能提前熟悉一下,还好你帮忙安排了。”和音一边说,一边从布袋裏取出乐谱,“家里的钢琴、学校的钢琴,还有音乐会或是比赛用的钢琴,都是不一样的,都有独特的个性。”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迷路的小孩,追逐着神的脚步。也许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了,神究竟去了哪里,我又能凭藉什么找到他。然而现在,我追逐着这个声音,只要有它,我就能活下去。十年前,在森林里我体会过的那份自由,虽然依旧受到来自躯体的种种限制,但对那时的我来说,神就是树木、是树叶、是果实、是土壤。现在,神就是声音。这美丽的声音引导着我。

门打开了,我步入黑漆漆的会场。人们聚集在舞台前方。舞台被几个射灯照亮,摆着几支话筒、硕大的扩音器和音箱,舞台后方则是架子鼓。键盘乐器也有两台,当然不是钢琴。

“洼田老师说,他今天要开会,你只要告诉我钢琴在哪里就可以了。”来人说道。

“你对这些很了解嘛,”柳老师用讚许的口气说,“树木的名字我完全叫不出来,你是在哪里学的?”

希望钢琴音色更明亮的并不是妹妹。我猜,妹妹不但了解自己偏好的音色,也明白姐姐的喜好。明亮的音色并非只为她自己,或许同样也是为了姐姐。

我们从早学到晚。教室环境类似工厂仓库,夏天闷热,冬天又很冷。教学内容还包括实际演练,例如修理一整架钢琴,或是涂刷外漆,等等。繁重的课业导致自我怀疑,我每天都情绪低落地学到很晚。我不止一次疑心,难道自己变成了大人口中误入森林、从此下落不明的孩子。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郁郁苍苍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秋野老师比我更能胜任,板鸟先生自然是最佳人选。

“外村不是实习生,是我们店里正式的调音技术员。”

委託人用手拨了拨花白的头髮,略加思索,她试探性地问:“我可以自己来选吗?这是我来决定的吗?”

以前的我,为什么做不到任性,非要逼自己装出成熟的模样呢?扮演那个懂事而稳重的哥哥,活在弟弟的阴影里,消磨了自己的个性。

如果,因为轻视放在学校体育馆的钢琴,板鸟先生用最敷衍的方式进行调音,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我会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过着与钢琴毫无关係的生活。

身穿嫩绿色礼服的和音,用轻柔的方式开始演奏。在我听来,这旋律与其说是庄严而神圣的,不如用心旷神怡四个字来形容。起初我甚至没听出她弹的是什么曲目。《婚礼进行曲》——为相爱的两个人送上讚美和祝福的乐曲。如梦境般美丽,又像现实般确定。新郎新娘面带笑容走进会场。经过我们这一桌的时候,他们略带羞涩地用眼神跟大家打招呼。新娘滨野小姐光彩照人,一边走一边向四周围的亲朋好友示意。

我赶忙走过去,问道:“你主动跳下去,距离第一次做这个梦,过去多久了?”

邻镇的音乐厅非常气派。他们拥有多架钢琴,每当有重量级的钢琴家访日,入场券提前几个月便被一抢而空。音乐厅使用的都是贝森朵夫[注]公司生产的钢琴。这个牌子的钢琴几乎代表了音乐厅的档次,多数钢琴家们倾向于选择这一品牌。然而问题是,贝森朵夫的钢琴都配有公司专属的调音师,我们一概不能插手。

即便对音乐一无所知,听了和音的琴声,一样会被深深吸引。她的音乐就有这样的神奇力量。轻轻弹出的一个音符里,彷彿包含了丰富的情绪,快乐的、悲伤的。絶对不张扬,静静地、细腻地渗透进来。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从此时常迴响,轻叩心房。

“你真是个任性的家伙。”

“不管了,我要发奋努力,你不这样想吗?”

秋野老师整理完便当盒,用红色格子的裹布扎紧后,抬起头问:“你觉得呢?”

我好几次回想起前几天见到的那位男青年。身穿卫衣卫裤,儘量避免与人四目相对的那个委託人。没有人听他弹琴,他也不为任何人而弹,有没有听众,与当时的他无关。他自我封闭的心扉,在弹奏钢琴的时候逐渐敞开。他是如此快乐,如此陶醉,钢琴能够带给人的愉悦莫过于此。

我家后门通往森林的地方,摆着一把快要枯烂的木头椅子。从我记事起,那把椅子就一直放在那儿。祖母经常会坐在椅子上,默默眺望对面的森林。面对这片苍茫的森林,祖母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啊?”

“是的,”秋野老师夹起一根切成章鱼形状的红色小香肠,“我们是为普通家庭服务,他们没有更进一步的需求,做了也是白做。况且,过度追求精确度的话……”他把香肠塞进嘴里,含糊地说:“……反正也弹不好。”

虽然聊的是花的名字,我的内心却隐隐作痛,我为自己缺乏音乐素养感到无地自容。此时此刻,我急需掌握的知识,不是花的名字,更不是树木、云朵或风的名字。刚才在客户家,被问及关于着名钢琴家音色特点的问题,我仍旧无言以对。

“我女儿。她没有弹多久,后来中途放弃了。因为我和她爸爸都不会弹琴,所以也只好由她去了。”女主人娓娓道来,“我女儿弹琴的那段时间,我们也没有好好保养这钢琴,现在想想真是有点浪费。而且您都说了可以让它的音色比原来更好,我却还坚持恢复原状,实在不好意思。”

然而,一想到那些被贴上“听不出音色差别”标籤的弹奏者,那些永远被调校成统一音色的钢琴,我的心莫名有些沉重。难道他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长进吗?听到经过秋野老师调校的音色,他们也许能够察觉到一星半点的细微差别。

“去游泳了?”

和音垂下脑袋:“由仁胆子比我大,每次演奏会她都不放在心上,一向都是如此。对她来说,只要弹得尽兴就行了,而且她的曲风就是那么自由奔放,给人以快乐。练琴也是一样的,她有事的时候就不练。我却做不到,不练心里不舒服。”

我总算明白她们找我来的目的。和音希望表达她的决心,她鼓足勇气,跨出了坚实的一步。就算步子很小,但格外坚定,朝着遥远的目标,带有某种引领的意味。

店里共有六架钢琴,理论上随时都可练习调音。但由于一整天都被日常业务填满,练习往往只能在晚上进行。

“要不要弹弹看?”

我追了出去,由仁没走多远,我抓着她校服的袖子说:“我送你。”

但我偶尔也会祈求,希望自己拥有能够创造奇蹟的耳朵或手指。希望某一个早晨,一觉醒来,我会突然开窍。如果能够随心所欲地呈现出想要的音色,该有多好啊。森林幽深广远,如果能直接飞到出口,该有多好啊。

“是修空调的师傅吗?”我一边开门一边问。

和音点点头。她先把双手放回膝盖,随后正式开始演奏。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钢琴和音乐,难道不也是大自然的产物吗?

迄今为止,我只负责过家用钢琴的调音。如果想为和音调音,这显然是不够的。我终于意识到,不想成为音乐会特约调音师,现在看来明显是个错误。

曾经有一样东西,我迟迟不肯放弃。那就是绘画。我对绘画一窍不通。在大山里念小学的时候,每年一次,老师会带领我们,乘公共汽车去城里的美术馆参观。这个活动被称为“艺术鑒赏会”。如今我才理解,连去美术馆都成为某种传统活动,本身就说明我成长的环境有多么贫瘠。望着美术馆里展览的绘画作品,我觉得很漂亮,很有意境,我的领悟止步于此。除了漂亮以外,我不知道还能怎样评判绘画。老师让我们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画,我暗暗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颜色漂亮也好,图案画面吸引人也罢,以这样的标準进行挑选,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客人全然不顾我的困惑,接着说道:“平面的声音似乎变立体了,丰满了。”

“当然啦!”板鸟先生笑着说道。

“对不起,”只见她突然鞠了一躬,“我们总是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回公司了。”柳老师走到车旁说。

“在梦里,摔下去也会死吗?”我问。

调音师 板鸟宗一郎

“同学说,这就是海边会有的声音。”

柳老师笑道:“这就好,外村,原来你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啊。”他将手伸向车门,“也就是说,你从来不会后悔,也不会反省,去思考会不会白费?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徒劳这个概念?”

“太棒了。”我用力地鼓起掌来。

也许吧。决定钢琴音色的不单单是钢琴家,钢琴有它自身的独特个性。钢琴家也各不相同。两者相互配合,通力合作,最终形成了特定的音色。这种协调也是演奏的基础。

我点点头。準确地说,是和音的音乐。灵动跳跃的音符相互纠缠,发出迷人的光芒,构成了和音的音乐。

“谢谢。”

也许因为钢琴背面靠窗,湿气有点重。部分琴絃有生鏽的迹象,有的击弦机已经弯曲变形。这一连串的状况让我隐隐担心,很显然,这架钢琴超出了常规调音的範畴。我没有信心,不确定能否修复这架行将就木的乐器。

“萧邦的练习曲是妹妹弹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

“我可以去吗?”我明知故问。

她和身旁的同学打了个招呼,便独自走了过来,说道:“太好了,好巧哦,刚才……姐姐跟我说,『la』那个音不对劲,联繫了柳老师,据说今天很忙,没时间过来。”

这一连串的操作非常重要。因为会直接影响音色,难度很高。无论是用平板钢锉修整,还是用针戳,都是极其细微的调整。下手的位置很有讲究,唯有通过实际操作积累经验。调音师要根据想要打造的音色,结合每一架状态各异的钢琴,以及每一个各不相同的弦槌,善用工具逐一调节。这项工序,不仅耗费时间,更需要耐心。如果下手过重,弦槌很可能就报废了。不过凡事都是一体两面的,整音的工作也不例外,既是考验,也是乐趣。

众人一同来到琴房。

“嗯,”社长露出满意的表情,“喜欢钢琴,喜欢音乐,这是最基本的。”

音乐厅的灯暗了下来,紧接着钢琴师出场了。他身材魁梧,一头银髮,比听CD时想像的样子更为伟岸。观众鼓掌过后,钢琴师就座。音乐厅归于静谧,片刻之后,钢琴的声响忽然充满了整个空间。

“我是说你很了不起。”我纠正道。

每天接触钢琴,认真倾听客人的意见;打磨调音工具,逐一为公司的钢琴进行调音;听钢琴曲专辑,向秋野老师和柳老师学习;从板鸟先生那儿得到点拨,了解和音的音色风格;还有,在草地上打滚的那个短暂的夏天,倾听泉水涌出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会推着我往前走。

“她以前就很会弹琴。”我稍作补充。

“谁会信什么一万小时定律。”

在空无一人的乐器店,当我掀开黑色钢琴的顶盖,跃跃欲试之余,心中不免有些紧张,那不可言喻的静谧悄然降临。我敲响音叉,任由振动轻轻拂过神经,心便静了下来。

看到委託人脸上的笑容,我满心欢喜。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当人们听到钢琴的声音变得好听了,这种快乐,就如同走在路上,无意间看到路边盛开的花朵。无论是自己的钢琴,抑或是别人家种的花,都能令我们感到快乐,纯粹地,为美好的东西心生喜悦。凡此种种,也是调音师这份工作的魅力所在。

[注]俄耳甫斯是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和司管文艺的女神卡利俄帕的儿子,他前往冥府解救逝世的妻子时,因为打破规矩,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导致妻子再次死亡。

继承?这个家有什么可以继承?我将这个无聊的问题吞了回去。我们生长在这座大山里,要说继承,那些东西不是已经融入我们的骨血之中了吗?

“好的,那我们这就开始调音。估计需要两到三个小时,您儘管忙您的,不必顾虑我们。要是有什么问题,我再和您确认。”

“和音,你已经弹过了?那我就不弹了。”

“我选钢琴很好的饭店。”

“介意什么?”秋野老师好奇地问,“莫非又有客人把你换掉了?”

大堂入口位于昏暗的地下室,卡纸上印刷着黑色的字体,权当门票。

话题被打断,我试图回味板鸟先生这段话的余韵。我在山里长大,是森林孕育的孩子。若是真的该有多好!在我的体内,想必也有一片森林。

幸好没有。究竟柳老师如何在这个纷繁的世界存活下来?是眼前这位滨野小姐的功劳吗?

这一点我看得一清二楚。秋野老师经验和技巧兼备,操作丝毫没有迟疑,因此格外迅速。

“谁要来学校?”我问。

“钢琴会蜕变成另一种东西,”秋野老师表情古怪,就像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似的,“经过板鸟先生之手,你会觉得,之前的钢琴全都被浪费了,音色美得难以置信,弹琴的人会有一种琴艺突飞猛进的错觉。”

“跟大学同学一起。”

“明天,木村家的调音取消。”

重新为佐仓家调音的那天,佐仓太太表示,和音练琴很勤奋,一点都不怕吃苦:“不管练多久,她从来不会喊累。”

虽然对方并没有表扬我的调音水平,我仍然感到受之有愧。

“那为什么您特别在弦槌上花了好多工夫呢?”

办公室鸦雀无声。

然而今天,早晨醒来我简直坐立难安。我的房间没有钢琴,我第一时间赶到公司,就是为了儘快来到钢琴旁边。

“客人说,希望用最好的音色,教孙子弹琴,陶冶他的情操。”

乐曲响起,钢琴瞬间焕发生机。跟上次那首试音曲截然不同,这是一首轻盈愉悦的曲子,充满欢乐,美轮美奂,能够充分展现和音的特点。我不禁大受震撼,和音的琴声不一样了,她进步如此巨大,彷彿已将由仁的优点全都吸收进来。

他提着工具箱,脸上带着笑容。看起来,柳老师似乎并不讨厌秋野的为人。

我大概花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孩子”就是和音。和音未来会有机会登上音乐会的舞台,秋野老师的语气如此肯定。能获得他的认可,我真替和音感到高兴。

听着由仁简洁而淡然的解释,我的后背忽然一阵紧张,和音可能再也无法弹钢琴了。我百分之百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但是,不管我愿不愿意,和音都生了病,这就是事实。

“小事一桩。”

“哈哈,”滨野笑道,“那下次继续。”

“这不就结了。我们想要品嚐的,难道不是这家店独特的味道吗?作为客人,我们期待的是美味的东西,经典的菜色,不是吗?”

“不好意思,是我,戒指……”

柳老师禁不住笑起来。

我暗自计算,一万小时大约等于多少天。

她们一起向众人鞠躬道别,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我去简直是浪费机会。”

“这首曲子很不错。”我说。

乐器店的一楼有陈列钢琴的展示厅,还设有销售乐谱、书籍的区域,两个用于授课的房间,以及可容纳数十人的小型演奏厅。我们平时在二楼办公,办公室、会议室、会客室各有一间,余下的空间作为仓库使用。

“客人的要求,我们都会儘量满足的。”

“关键是不放弃。”车辆重新行驶起来后,板鸟先生淡淡地说。

效果的确不太理想。我面对和音,退到第一排桌子后面,并一点一点向后移动。钢琴声被铺开的桌布吸收,工作人员的活动发出噪音,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问题。我莫名想起双胞胎的琴房,挂着厚厚的窗帘,将声音隔断吸收,实在暴殄天物。

正当我準备再取一张纸巾,擦去沾在琴絃上的污垢时,刚才的照片又一次跃入眼帘。我眨了眨眼,发现照片中的男孩,虽然看起来与男青年判若两人,但恐怕正是同一个人。

我靠近几步。

“不是的,”由仁道,“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帮你的钢琴调音。”

“为什么,做菜又不吵?”

我想仔仔细细地再听一遍。

他一边拿软布擦拭着黑色的钢琴,一边说:“以前,在山林和原野里,羊群能够吃到优质的牧草。”

我把刚才客人的那句“音色清澈多了”也写了上去。“清澈”这个词尤为重要。即便很多客人无法用明确的语言表达自己偏爱的音色,但时常,某些词语会像这样脱口而出,不妨以此作为调音的参考。清澈的音色想必就是今天这位客人想要的。或者,客人并没有明确的主观愿望,纯粹只是对调好的音色表示认可。我将这些只言片语收集下来,它们像是某种证据,又像是某种线索,帮助我按图索骥。

“她像一块玉,”刚说完我就有点害臊,“既像光,也像森林……我说不好。”

与从小和钢琴为伴,听着琴声和美妙的音乐长大的人相比,我对声音的感知远远不算敏鋭,耳朵不够灵。

我的眼前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对我来说,它仅仅是一架大大的、黑色的钢琴而已。钢琴的顶盖开着,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我,按下几个琴键,敞着盖子的那片森林便再次瀰漫出枝叶婆娑的味道。夜色又浓了几分。那年我十七岁。

另外,将座椅摆得离钢琴近一点,或是远一点,都能够令音色更加明亮。

和音瞪大眼睛望着我,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我懂了,”她笑道,“并不是我在关键的时候弹不好,所以就没必要太纠结,是吧?”

“不,我不是指用来聊天。我是说,会对调音本身有帮助。”

女孩走出琴房,女主人很快端来茶点,摆在小边桌上。“别客气,坐下来吃些点心。要是过一会儿我小女儿还没回来,就不等她了。”说到最后她故意压低声音,还对我们微笑示意,应该是既不愿给我们添麻烦,又想儘可能尊重大女儿的意愿。

见到由仁的同时,我立刻就知道,原来无法继续弹琴的是和音,留下的是由仁的钢琴。这个结果并没有令我失望,我真心为眼前的由仁感到高兴。她健健康康的,真好。当然,我同时也祝愿和音有朝一日好起来。

我无意成为音乐会特约调音师。

我们纷纷鼓起掌来。由仁、佐仓太太,还有柳老师。

说完,由仁转过身,推开店门,径直走了出去。

回家睡大觉。这种行为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任性,不过作为发洩情绪的方式,倒是一点都不激烈。

社长点头道:“就好像见证了钢琴的成长的瞬间,或者说,我见证了一个人的成长,蜕变的一个关键节点。”

回到办公室,秋野老师问:“怎么样?”

静谧无声的空气,最适宜的湿度和温度。用木板包裹的墙壁和天花板。我想像着音波会如何在这个空间传播,一步一步地缓缓往舞台走去。走到台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钢琴,从侧面的台阶走上舞台。此时,板鸟先生已经放好工具箱,正準备掀开钢琴的琴盖。

“没有。”我憋出两个字。好像再多说一点,整个人就会完全崩溃。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能靠钢琴养活自己的可是凤毛麟角哦。”佐仓太太连忙提醒。

“关键是重複做相同的梦。前几次我都死死支撑,累极了,结果还是会掉下去。”

房间很小。穿过玄关,就是厕所和浴室的门,另一边则是厨房。开门经过厨房,来到里间的起居室。起居室一侧的推拉门紧闭,门后估计另有一间卧室。钢琴被放置在起居室另一侧,紧贴墙壁,窗户的三分之一都被钢琴挡住了。

在乐曲声中,我忽然感觉到,这音乐似乎从来不曾停止过。从和音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像一层又一层波浪包围着我,和音把自己化作音符,化作与世界相连的泉水。泉水永远不会乾涸,就算没有听众也无关紧要。

从决定成为钢琴家的那个瞬间开始,她的世界是否展现出另一番景象?在和音现在的年纪,十七岁的时候,我遇到了板鸟先生。至今我仍然记得,立下成为调音师的志向后,我的心里多么高兴。即便全无把握,眼前的迷雾却一下子散去,第一次有种脚踏实地向目标迈进的感觉,彷彿已经能够摸到某种确切的轮廓,心中满是喜悦。当时,我觉得自己哪儿都能去,哪儿都想去。

儘管如此,我却并不厌烦,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我不再能够闻到森林的气味,但那气息一直萦绕心头。它化作某种寄託和念想,陪伴我完成为期两年的课程。作为既不会弹钢琴,又不具备优异音感的普通人,经过两年学习后,我已经能够把第四十九键的“la”音校準到四百四十赫兹,并以此为基準调整音阶。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上面还有个蝴蝶结呢,”由仁饶有兴趣地说,“看起来像装戒指的盒子。”

“我找了几家有钢琴的饭店,现在有两个选择,钢琴很好但菜色普通,饭菜非常好吃但钢琴普通,你怎么选?”

随后,一根一根地校準琴絃。在不断调校音高的过程中,不知不觉竟会乱了方寸。我开始无法抓住音波的起伏,即便调音器上测到的数值并无差错,听起来却不太稳定。对调音师来说,调校音高只是第一步,而我显然还在原地踏步。

次日一早,我去森林散步。我来到一棵鱼鳞云杉树下,踩着树下的杂草,抚摩暗褐色的树干。树梢上有乌鸦在叫。这感觉如此熟悉。我不禁疑惑,这一切我都忘了吗?我的心已经离开这里了吗?风吹过来,裹挟着森林的气息。树叶摇晃,树枝相互摩擦。鱼鳞云杉苍翠的树叶落下来,形成没有音阶的声响。我把耳朵抵在树干上,彷彿听得到树根汲取水分的声音。乌鸦又叫了一声。

笑容重新回到和音脸上。与此同时,由仁的双眼注视着我,我的脑海忽然一片混乱。由仁跟和音太像了。并且,此刻由仁的表情、脸庞,简直像极了上回造访佐仓家,和音当时的样子。黑色的双眸闪着光,脸颊泛起红晕。真是太美了。

被柳老师指出我的任性和幼稚后,我终于明白,从前的我,几乎对所有东西都漠不关心。也就是说,我不过是没有耍性子的对象而已。

“我就是随口一说。”

没等我开口,柳老师抢着问道:“板鸟先生,你觉得作为调音师,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音乐厅的气氛跟昨天大不一样。昨天那片令我心旷神怡、宛如静谧森林般的空间不复存在,今天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样子活像枝繁叶茂的夏日森林。

和音的话语萦绕耳畔:靠钢琴让自己活下去。她坚定的语气,脸颊的红晕,闪着光芒的黑色瞳孔,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反季节降雪,今天的小镇显得闹哄哄的。

“反正跟你没关係,现在经济不景气,只因为兴趣爱好,就每年花钱请人调音,这样的家庭越来越少了。”

钢琴渴望被人弹奏,也渴望被打开。被人打开,也被音乐打开。否则,又如何能奉献出清丽流转的悦耳音符呢?

“任性?你是说我吗?”

“哦。”

这对姐妹和她们的母亲一道目送我们离开。太阳沉沉西斜,走到停车场,那辆白色小轿车被太阳晒得发烫。我负责开车,柳老师将装有各种工具的调音包摆在后座,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我哪有了不起。”她立刻予以否定。

就在此时,胸口的手机振动起来。我移开脚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柳老师。一通我此刻最不想接的电话,同时又是我最想接的电话。

“可是,这太浪费了,我希望她们弹琴的时候不要拉窗帘。”

又吹来一阵风,弟弟冷得直打哆嗦,树木随风摆动。

“女朋友……戒指……”我像傻瓜一样重複着,终于回过味儿来,“哦,恭喜你啊!”

我有点惊讶:“但那样岂不是跟恢复原状的要求矛盾了吗?”

节拍器。我终于把滨野刚才的一整段话跟柳老师联繫到了一起。我心目中柳老师的形象,在滨野讲述的过程中,彷彿又更加高大了。

以前,类似的场面曾经出现过。刚进入调音师这个行业,我以为自己能够独立完成,忙活了半天却一无所成。打那次之后,我好像什么都没变。唯一变化的,只是多了一点点技术,一点点经验,还有絶对坚持到底的一点点决心。

这次他似乎听到了,抬起头:“怎么了?”

“也就是说……”

“话说回来,今天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有关和音。”她小声说,“确诊以后,她状态一直不好,始终不肯踏进琴房半步,真拿她没办法。”

我把字条拿在手里,忽然意识到,一定与双胞胎姐妹有关。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柳老师急于告诉我的好消息,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长年在小集体中生活,我无法充分理解上下级的关係。很多看似与级别无关的东西,实则上下有别。例如前辈与晚辈、山村与城市、早和晚、大和小。在我看来,这些概念更像互不干涉的独立个体。

由仁听了猛地转头问道:“你是想往专业方向发展吗?”

正当我觉得綵排的进展格外顺利,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我看看和音,又看看钢琴,并没有什么异样。唯一不同的是,工作人员正在为餐桌铺淡粉色的桌布。

正在整理工具箱的柳老师连忙低头道谢。

“对啊。”柳老师立刻表示同意。

他们三言两语,给出各自的答案。天赋啊,素质啊,幸亏他们没说出这些我不想听到的词语。

放下听筒,在檯曆上做个记录。我在今天上午那格的“渡边家”旁打了个“×”,随后在下一行同样的位置写下“渡边家”三个字。檯曆上有好几个“×”,预约的变更是常事。

原本想要仔细聆听板鸟先生打造出的音色,很快我就发现,这个愿望有点不切实际。如果把音乐比作色彩的话,它一定接近无色透明。钢琴师能够随心所欲地改变声音的色彩和形状,呈现给听众。音乐厅里的每位听众,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却彷彿能全身心投入,与音乐融为一体,成为音乐的一部分。

他不动声色,似乎拿我打趣之余也有几分关心。

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和音不会像我从前那样忌妒由仁。忌妒别人,比被别人忌妒,痛苦得多。

柳老师的回答反而令我鬆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我还没资格讨论天赋的高低。

“你在说什么?”

“花的名字你也能叫出来吧?”

女孩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灵巧地奏出一个又一个音符,好像是在对柳老师的问题做出回应。那动听的旋律令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耳朵发红,一直蔓延到脖子。

我很紧张。站在那幢白色的公寓入口处,望着按下门铃的柳老师,我忽然不安起来。有朝一日,我能否按下那个门铃?很快地,对讲机里传来亲切的女声,大门解锁,我这才意识到,这户人家正等候着调音师的到来。準确地说,严阵以待的多半是委託人身旁的那架钢琴吧。

听说,秋野老师曾经立志成为钢琴家。我很难用秋野老师的案例推测由仁将要面临的状况,毕竟每个人的心路历程各不相同,在钢琴里注入的热情或多或少,年龄、性格都有差异。可是,我特别不希望由仁未来四年会过得那么痛苦,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听起来他心情不错,刚跟和音擦身而过。

祖母出身贫寒,年纪轻轻就嫁了人,被迁移到大山里当拓荒者。家里以林业为生,日子过得一直很清贫。同一批拓荒者后来陆续下山,山里只剩下零零散散几户人家。祖母三十多岁就守了寡,林业干不下去,她投靠改行畜牧业的朋友,将儿子女儿拉扯大。女儿中学毕业后离开大山,嫁给了城里人。儿子一度出去念高中,后来在政府机关找到工作,回到山里生活。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结婚生子,有了我和弟弟。

“没事啊,记呗。”他淡淡道,“记笔记是好习惯,我们在工作中会遇到许许多多重要的东西,记下来才能儘快掌握要领。”他盯着我手中的笔记本,“然而,有时候,用身体去感受、去记忆也很重要。音乐不就是用耳朵去记录,用手指去学习的吗?说到底,还是要靠这里。”说完,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五分锺不到,玄关处便传来房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

“哈哈,被你发现了……”柳老师挠挠头。

“机会难得,要不要弹弹看?”

我不免寻思,双胞胎把我叫来是出于怎样的理由。为什么要让我和柳老师一起来?之前,由仁来店里找我,告诉我病情。也许她们认为,此时情况有所好转,出于礼貌有必要让我知道。

只要是我去过的人家,我都有印象。不仅是房子和委託人,更重要的是钢琴。打开黑色的琴盖,我一下子就能认出来,此前调音时我留下的痕迹还在那里,就像照镜子一样。当时的想法、做法、步骤一一浮现。原来印象会如此深刻。

虽然我的声音很轻,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柳老师立刻坐起身问:“怎么了?”

“那天,我要举行婚礼,然后在饭店里办酒席。”

由仁低着头,让心情逐渐平复。等她再次抬起头,泪水已然消失,眼睛和鼻子红红的,有一绺头髮贴在脸上。“不好意思,今天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

偏偏是今天?在记忆所及的範围里,这是我人生中最沮丧的一天。

练琴,竟然可以做到不练就心里不舒服的地步。无时无刻不把钢琴放在心上,一有时间就勤加练习,这难道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

“是啊,难受死了。”

钻进车里,在系安全带的时候,我终于鼓足勇气对板鸟先生说:“钢琴的状态真是太棒了。”

通过调整踏瓣,稍稍加快制音器的上行,仅仅是极其细微的调节,被压抑的声音似乎一下子获得释放。不大的琴房彷彿被耀眼的光芒充满。我不禁转念一想,这是最佳方案吗?也许这样的音色满足了妹妹的需求,那姐姐静谧优美的琴声又该如何安放呢?

“被人夸,真开心,对吧。”

“你的调音啊,”他不慌不忙地说,很认真的样子,“音色很纯净。”

“是不是正好有考试?”

我觉得就快接近了。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心跳明显加速。某个庞然大物彷彿正来到我们身边。

每週我都被安排几次普通家庭的调音工作。听上去虽然很简单,但那些多年未经调音的钢琴,或钢琴有特殊状况的人家,多半还是要请柳老师亲自出马,我则作为学徒在一旁见习。很多上手比较快的调音师,第二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我却迟迟未能如愿。我一面觉得对不起诸位前辈老师,一面暗自庆幸。与其让能力不足的调音师胡乱调音,还不如由经验丰富的前辈出手,至少不会辜负了钢琴。

“以前,你不是说过,觉得用不一样的态度对待不同的客人,是不好的。”

姐姐?那么,她应该是妹妹由仁。柳老师对双胞胎的琴艺讚赏有加。特别是由仁。是柳老师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无法今天上门为双胞胎调音,还是公司里负责行政工作的北川接的电话,我不得而知。

“所以说,音乐是根源之一。”

“下次我会找好的,放心吧。”

“咦,”板鸟先生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是你啊,外村。”

“当然见过。”

“我很难过,为什么奶奶会离开我们呢?她死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感觉怎么样?”柳老师一坐进来就问。

“我还是认为,没有什么是无用的。”车子在雪地上缓缓行驶,柳老师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伸了伸懒腰,“有时候我觉得你看上去勤勤恳恳的,背地里说不定是个野心很大的家伙。”

我跟在秋野老师身后,在通往停车场的门口,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什么会放弃钢琴家的梦想呢?”

酷不酷不重要,柳老师的意思我能够领会。名门也好,老字号也罢,这些称号或名衔并不是目空一切的资本,关键是启用那些真正拥有高超技艺的调音师。然而现状是,特定品牌的钢琴,最了解的莫过于专属调音师,也就是製造商的技术人员。

“没关係的。”由仁笑着回答。

我一时间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问我如何看待方才妹妹对音色的要求,还是关心我的情绪反应?作为调音师,自然要以客户的意愿为先,本不应该掺杂什么个人情绪。

“多亏节拍器的帮助,”滨野半开玩笑道,“你知道节拍器吧?老式的那种,要自己拧发条的。他发现听节拍器的声音就会平静下来。他还说,只要有了节拍器,我不在他身边,也不要紧了。他一整天都带着节拍器,听那个『咔嗒咔嗒』的声音。每次跟他在一起,我都快听吐了。”

可不知怎么,也许是一时冲动,刚才的双人联弹点燃了我心中的那团火。我告诉自己,我可以的,我可以将那细微的偏差纠正过来,好让双胞胎更全情投入地弹琴。

柳老师深受客户的好评。当然主要是因为他在调音方面的高超技术,但不可否认,会聊天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聊上几句,絶对不会冷场。而我多半只能木讷地站在一边,傻愣愣地点头。

我无法与板鸟先生相提并论,更不配被拿来比较。板鸟先生的眼里压根儿就没有我这号人物。他手里流淌出的音色,是我再怎么模仿都无法接近的。

我们都不会游泳。山里的学校规模很小,没有游泳池。山脚下的镇子里有公共游泳池,不少同学都会去那儿学游泳,我们两兄弟直到中学毕业仍然是旱鸭子。

我再次表示抱歉后,离开了佐仓家。手中的工具箱彷彿更重了。我还完全不够格,连最基础的工作都做不好,更没资格对秋野老师的工作方式说三道四。

“一万小时。”

“只不过,我觉得有点可惜。”

我所生长的小山村,冬天最冷的时候会达到零下三十多度。每年,这样的极寒天气总会有那么一两次,而前一晚,星星会集体出现,挂满整个夜空。第二天清晨,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天地万物彷彿全都被冻住了,唯有雪花和冰闪闪发光。人们呼出的气冻住了,睫毛冻住了,不小心张开嘴巴,连喉咙和气管都快结冰了。暴露在冷空气中的皮肤会有刺痛感。

“老师说让我带您去体育馆。”我将访客专用的褐色拖鞋摆在地上。

“麻烦您了。”

房间乱一点没关係。但上週的一户人家,因为满地杂物,从钢琴上拆下的零件和板材都没地方摆了,这确实有些难办。还有一次,因为地上杂乱地堆着许多衣物,极大影响了声音的迴响,我着实乱了阵脚。

“你说的电话和广告牌,要是看到了,柳老师会怎么样呢?”

每次从客人家出来,我都会儘可能第一时间回到车里记笔记。今天的工作情况如何,做了哪些调音操作,客人喜欢怎样的音色,等等。

来到地面上,街道被一层光晕笼罩。天空一片晴朗,这个四月分外怡人。

次日,我跟柳老师一起外出调音,我提起昨天跟秋野老师的对话。

任何人,只要受过训练,都能做到这一点。不需要天赋,只要肯努力。无论会不会弹钢琴,有没有成为调音师的热情,耳朵敏鋭还是迟钝,只要受过训练,任何人都能站到调音师的起跑线上。

换作以前,委託人试弹的时候,我通常都很紧张。因为自己的工作成果正在等待验收。今天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是不是很好懂?反正在梦到自己主动跳下山之后,我就决定要干调音师这份工作。”他站起身,“好了,去工作吧。”

“好的!”我满口答应,“我这就準备。”

现在的我依旧如此,除了在美丽的事物面前驻足眺望,别无他法。树木、山林、季节无法为谁停留,我们始终只是局外人。但美丽的事物就在那里,不增不减,冠以“美丽”之名,会让心中的情愫得以安放,抑或使分享与交换成为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美丽的盒子,我所做的,只是将盒盖打开而已。

“哦,不,别误会。”秋野老师摆摆手,“很快吧?那户人家只要调一下音高就行,没什么特别要求。你看到了吗?他们家孩子读小学,在练『拜厄』。”

“嗯。”

算起来,很快就到第三个年头了。这把扳手是板鸟先生送我的,很有岁月的痕迹。

“哎呀。”

我慎重地旋转调音扳手。0.1毫米、0.2毫米,抑或以更为精细的刻度。

“不好意思,外村,”班主任说道,“老师要开会,有客人四点钟来,你带他去体育馆可以吗?”

“我心想您一定能帮我出出主意,”和音再次致歉后接着说道,“马上就是演奏会了。”

“原民喜写下这段话,描述他嚮往的文体,让我深受感动。因为他好像写出了我心目中最理想的音色,分毫不差。”

她们明明长得那么像,但同一架钢琴在妹妹手里,弹出了跟姐姐截然不同的感觉。声音的温度明显不一样,音符也更流畅,妹妹的演奏简直可以用五彩斑斓来形容。的确,唯有让她们两个都满意,我们的调音才算成功。

“可是,柳老师,你今天不是有重要的事情……”

“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和音担忧地点点头。

“我想成为钢琴家。”和音平静而坚定地说。

然而,柳老师却摇头道:“她不是弹了萧邦的练习曲吗?足够了,虽然很短。否则时间恐怕来不及,现在已经比原定计划超时了。”

“啊?”

“哦?板鸟先生跟今天的钢琴家很熟吗?”

是由仁,还是和音?她们中的一个,无法继续弹琴?

“之前不好意思,临时取消了调音。”由仁一脸严肃地道歉。

车子缓缓驶离停车场。

“听说是明年。估计会在那边的音乐厅表演吧?”

“今天打扰大家了,我们先走了。”

我站在柳老师身后,下意识地摇头。每个人对音色的要求各不一样,我非常能够理解女主人恢复原状的选择,她想要回到女儿弹琴的那段时光。

这里的文体似乎与音色是相通的。

这也难怪。和音的状态怎么可能好,她怎么会不难过。我想,真正束手无策、孤立无援的,是和音,而非由仁。

“哦,很像他会说的话,”柳老师低头笑道,“你别放在心上。”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要闭上眼睛,用心感受,一种比喻。”

她看着我把工具收起来,抱着托盘感叹道:“你的调音工具,看起来很好用啊。你来这边两年了吧?”

前一刻还只是一道风景的钢琴,立刻开始呼吸起来。

“他通常直接回家睡大觉。”

“你是指放弃在梦里的挣扎和抵抗吗?”

节拍器之后的新发现,不难猜到。能让心情平静下来的东西。就算滨野不在他身边,无法轻抚他的后背,依靠这样东西,他就能撑下去。是音叉吗?还是架子鼓?抑或是钢琴?有了这些,任凭世界再怎么骯髒,都会找到一条出路。它们不是用来转移注意力的工具,好让你不去看骯髒的世界。它们是前进的力量。它们帮助柳老师成为现在的自己,为钢琴调音,为世界奉上美妙的声音。

“得病的又不是她,她干吗不弹琴?简直是凑热闹。”由仁装出嗔怪的口气,鼻头挤出皱纹。

“然后,让我们再听听这一个,听,这个音也很好听。”

“不知道,没细说,我也不方便问。”

他是在用棒球打比方吗?我一边将门推上,一边问道:“也就是说,不可能有全垒打[注]?”

我完全同意这个说法。和音并不是在“坚持”,甚至没有“努力”这个概念,唯有如此,练习和努力才有意义。有意识的努力,往往期待有一天能获得回报,因此不会有太大的成就。所有的计算和考量都无法超出既定的範围,努力也就止步于此。唯有无意识的努力,才具有超出预期的可能性。

“但是,我们有板鸟先生啊。”他诧异地看看我,不确定我刚才是不是开玩笑,“不管他们是不是出身名门,在调音方面,能超越板鸟先生的又有几个?能让钢琴家和听众都拍手叫好的调音师又有几个?就算是贝森朵夫旗下的调音师,水平肯定也是参差不齐。有本事和板鸟比比看啊,你说对不对,外村?”

“没关係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也像她一样鞠躬说道。

“有几个击弦机弯曲变形了,还有几根琴絃鬆了,接下来可以进一步维修,我先帮你做了应急处理。”

“可以的。基本可以肯定,能够恢复这架钢琴原本的音色。而且,如果稍微调整一下,我相信可以比从前弹的时候音色更加好!”柳老师补充道,“当然,这要看您的意愿。是以原来的音色为準呢,还是不拘泥于从前,调整成您最喜欢的音色?”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问题,他没说要换别家,可能只是不弹琴了。”

“所谓的天赋,难道不是那种,非常非常热爱的感觉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你放弃,那种执着和斗志之类的东西,不就是天赋吗?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柳老师静静地说。

他笑着走出展示厅。真的吗?我真的进步了吗?我擦拭过琴键后,盖上了琴盖。

我的确难当大任。难道因为不是工作,在这种情况下,理应由我这个晚辈负责?但既然是重要的日子,还是拜託比我经验更丰富的调音师为好。

“我当然也希望啊,”我顿了顿,生怕他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想当音乐会特约调音师,我希望自己可以胜任家庭钢琴的调音工作。”

北川说出某个着名钢琴家的名字,格外兴奋。听说那是位非常受欢迎的法国钢琴家,人称“钢琴贵公子”。

我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音乐厅!板鸟先生今天要去音乐厅调音。

反观纯律,优先考虑的是声音的音质,把每个音程的频率调整为倍数关係,当多个音重叠时,频率越接近倍数关係,音质就越美。因此,使用纯律进行调音的钢琴,和弦特别动听。但是,因为每个音之间的间距各不相同,不适宜变调演奏,这是纯律最大的弱点。

由仁点点头,转过身。很快便消失在街角,没有回头。

“当然啦。”

柳老师把他的兴奋和快乐传染给我。

听众年龄层颇高,许多人着装正式,这使我显得格格不入,但转念一想,他们是打心眼里热爱钢琴的人,这才打消了顾虑。

然而,这里的声音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我无法判断歌声和音乐的好坏。不过,也许根本没必要想这些,乐队的魅力就在于此,不是吗?舞台上的柳老师光芒四射,令人目眩。

“没事的,不用不好意思,我都说了要对自己有信心。”柳老师笑道。身为前辈的他平时丝毫不摆架子,为人非常随和。

最终,我还是无从判断,什么才算真正的特别。只是,初次上门调音的经历,那对双胞胎,那架钢琴的音色,那种明亮的感觉,始终珍藏在我的内心深处。为了让那架钢琴保持最佳状态,我下定决心,继续按部就班地钻研调音。

秋野老师显然不是做不到,而是刻意有所保留。性能过于卓越的钢琴,普通人无法驾驭。他并非瞧不起那些演奏技巧粗疏的初学者,反而是在对他们表示尊重。就好比棒球,虽然能让棒球飞得更远,但一上来就把金属球棒塞给小学生,未勉强人所难。

“不好意思,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默唸着。没有放弃的理由。真正想要的,与那些无关紧要的,在我眼中泾渭分明。

乳酪的颜色、气味、柔软度以及吃到嘴里的味道,想必都会受发酵方式和成熟度的影响。可这些特质要如何与声音挂钩呢?

“闭上眼睛,用心感受。”这是柳老师的忠告。

“请喝茶。”北川将茶杯放在我桌上。

我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故作轻鬆地说:“最近还好吧?”

的确,虽然整体都很美妙,但和弦部分显然是特别的,悦耳动听,触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稍不留神,眼泪就会流下来。她的琴声与众不同,同样的钢琴,由她弹奏,音色竟然完全不同。如何调音,才能充分展示出她的和弦的独特呢?

起初我并没有细想。因为恐怕没有人会偏爱暗淡的音色。“明亮”这个司空见惯的词语中,一定也藏着不同的意思。

站在门边,望着“和音”的想必就是名为“由仁”的妹妹。

我拎着装有两份便当的白色塑料袋,边走边说:“我觉得把基準音统一成四百四十赫兹是件很棒的事情,每一架钢琴都是不一样的,但同时却又分享着同样的声音,彷彿是在用频率互相交流。”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暗自诧异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总之,作为餐厅,让客人吃第一口就感到美味很重要。”

我的确没有什么个性。高中的时候,我第一次离开山村,这才发现,自己对任何事情似乎都没有要求。跟我年龄相仿的同学们见多识广,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和坚持。唯独我,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生在山村,能够获得的信息和知识都是有限的。而且,山里的生活远没有城市来得便利,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我们根本没时间去关心。

再比如,光秃秃的树木。当迟到的春风吹进山谷,原本光秃秃的树木就要一齐抽芽了。在那之前,树枝的末端呈现出某种似有若无的透明光感,以至于远远望去,一整片山林都在散发光芒。每一年,望着彷彿即将燃烧起来的山林,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满是喜悦,大口呼吸着春天的气息。有一个明确的预感在我胸中跃动,春天就要来了,森林即将再次披上新装。

“像这样按下琴键,看,有一个东西在敲击琴絃,它就叫弦槌,是用羊毛毡做的。”

“我都懂的。”社长又笑着点头。

我不是一个擅长社交的人,也不太容易和别人亲近,但每一架钢琴我都觉得分外亲切,甚至想跟它们打招呼,说声好久不见。因为每一架钢琴里,都留下了我的痕迹。

“没错。”柳老师附和道。

离开音乐厅,天色已经转暗。为了準备明天的音乐会,今天板鸟先生跟我一道回公司。明天会连同钢琴家,对钢琴进行最后的调试,併进行綵排。再然后,就是正式演出。身为特约调音师,板鸟先生会全程陪同,正式演出时在后台待命,随时听候钢琴和钢琴家的召唤。估计得从早忙到晚。

“啊,有这种事?”

前台把我从二楼叫下来,在楼下等我的是由仁。佐仓家的双胞胎妹妹。

我默默摇摇头。实际上,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我想为她调音,可我却说不出口,因为我能力不足。也许当和音展翅翱翔的时候,我还无法具备相应的水平。

“秋野老师。”

今天的委託人希望我们为一台旧钢琴进行调音,好让她再弹一次。虽然委託人惭愧地承认,已经许久未对钢琴进行保养,但至少钢琴看起来一尘不染,跟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融为一体。这是一架出自某国产品牌的立式钢琴,如今已然停产。虽然没人弹它,也没人为它调音,但日常打扫的时候,主人都不忘擦去灰尘,偶尔还会为它好好打理一番,钢琴表面的光泽就是最好的证明。

特不特别我不敢下定论,但的确充满热情。“要是能弹一首完整的曲子就好了。”我说。唯有如此,我才能得出结论,明亮的音色是否真的适合她们。

他轻轻点了点头:“叫云杉,的确是松树的一种。”

“那面对不同类型的客户,调音的方法也不一样吗?”

我跟柳老师抢着说道。

和音的琴声是充满画面感的。被晨露滋润的树木中间,有一束光射过来,叶片托起的水珠滚落,闪闪发光。这样的画面反覆在脑海中出现。如此生机勃勃,高洁清丽。

“但他手艺很差啊。”上条直截了当。

“您是说,馥郁的音色之类的吗?”

“能叫出花的名字很酷呢。”

班主任时常安排我帮他做事。是跟我亲近,比较容易开口?还是吃準了我不会拒絶?又或者因为我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的确,我有许多空余时间。我不太确定自己该做什么。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也许就这样唸完高中,随便找一份工作,能养活自己就够了。

“第一次听音乐会,感觉怎么样?”

“他看不得公共电话。”见我一头雾水,滨野解释道,“公共电话为了醒目,不都故意使用一些不自然的颜色吗?他不喜欢那种黄绿色,看都看不得。”

“对了,”北川用白色的手帕擦拭嘴角,“你家乡那边养绵羊吧?我最近才知道,『善良』的『善』是从『羊』这个字来的。”

钻进小轿车后,柳老师得意扬扬地接着说:“你还没有深入思考,这很好,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

那次造访乐器店的经历,我毕生难忘。

我想了想:“不知道,要不试着弹弹看吧,不然很难判断的。”

次日,我被安排为一位新客户上门调音。这恰好让我暂时不去想双胞胎姐妹的事。

驶出停车场后,车子在斑马线短暂停留,我却迟迟没能踩下油门,继续前行。我以为总有一天能够到达我想去的地方,但追逐神的脚步,又谈何容易。

“今天的音乐会太精采了,我只是希望能跟更多人分享。”我低声解释。

“你觉得有用吗?”看我一脸失望,他继续笑道,“跑步也好,游泳也好,都能够让人保持良好的体能,不只是调音师,对每个人,这都是很重要的。虽然我没有这个习惯。”

“你是说这个汤吧?确实很美味。”由仁为她解围。

“那好,先让我确认一下钢琴的状况。”

如果一架钢琴得不到珍视,想要让它恢复原本美妙的音色往往难上加难。有的时候它们甚至已经报废了,无法发挥乐器应有的功能。在被告知需要大规模的修理时,有的委託人会一口拒絶。每到这样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会莫名失落。

又比如,哭闹着的婴儿眉间的皱纹。他们用足了气力,涨红了脸蛋,皱起眉头,一副很有主见的样子。我每次看到都会心跳加速。我以为那也很美。

“不知道,这不重要。”

“浪费什么?”

未来的许多年内,我想不到任何一个会邀请我参加婚宴派对的人。会请我的,估计只有我弟弟吧。

哭出来就没事了。我的眼泪早就夺眶而出。我用手搂着弟弟,如今他的个子比我更加高大,有多久没抱他了?一度撒开手离我而去的东西,似乎重新回来了。属于我的世界,轮廓愈加鲜明。

“不是听起来吗?”

我才二十岁,刚到能喝酒的年龄。以前只喝过几口新年伊始或秋日祭祀时供奉的神酒而已。专科学校的实习和课程又那么紧张,根本没有喝酒的时间。有幸被公司聘用后,在迎新聚会上我第一次喝了啤酒。欢迎会的气氛一点都不热烈,大家都埋头自斟自饮,把我这个新员工晾在一边。不过我巴不得这样。

“调音已经完成了。”柳老师打开门,佐仓太太和两姐妹闻声走来。“音色调到跟之前基本一样了。”

这么说来,我得不到客户的信任,并非因为我太年轻?

由仁在一旁点头道:“我觉得家里的钢琴最好弹,音乐会的时候,音乐厅的钢琴音色太好,吓了我一跳。”

我默不作声,全无头绪。

第一步,我将顶板上的杂物移开,打开顶板,卸下面板。钢琴内部落了厚厚一层灰。我看了一眼贴在侧板上的泛黄的记录纸,最后一次调音竟然要追溯到十五年前。

“我可以的,”我改变主意,“放心交给我吧!”

因为不知道食客的口味,拉麵店会把汤头做得浓郁一些,先声夺人,第一口就征服大家的味蕾。其实大可以根据食客的喜好,对口味进行适当的加减调配。

一旁的姐姐也跟着躬身示意,两姐妹举手投足如出一辙,实在教人难以分辨。区别只在于,笑容更灿烂的是妹妹,文静乖巧的是姐姐。然而,从她们的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如此个性鲜明,她们对钢琴音色的要求难道会是一样的吗?如果她们提出各自不同的要求,作为调音师,我们又将如何取捨呢?

“波翁——”她敲下相邻的琴键。“波翁——”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

我害怕的,还有目前的状态。我调音的水平还远远不够。

“客户的类型。”

“五年后,”我修正道,“不,是十年后。我希望十年后的自己能够独当一面。”

由仁似乎读出了我的用意。

柳老师笑着点头道:“好的,让我来调一下。”

也许,这也是一条出路。喜欢一幅画就够了,感到愉悦就够了。不懂画不要紧,也不用学会如何鑒赏,没必要自寻烦恼。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我依然对绘画一窍不通,装出理解的样子更是自欺欺人。

“哪儿的话,您过奖了,谢谢您。”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柳老师问。

“有能力的人,不需要一万小时,没能力的人,超过一万小时也没用。”秋野老师说。

“谢谢你特意跑来告诉我。”

“是我的主意。”和音说,“如果由仁能帮我调音,我会非常非常放心。”

“很好,谢谢。”

“你这话不算错,也没说谎,”秋野老师叹气道,“要是认真回答,也许只有这么说。但你这么说,对方会觉得太主观。”

话虽如此,但关键是我并不确定,如何才能将美妙的音色呈现出来。

妹妹随即落座试音。

柳老师沉默了大约三秒钟,随后一口答应。

“你能看到跟我截然不同的风景吧。”柳老师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是不是白费这个问题。”我坦诚道。

“想要坚硬的音色,或是柔软的音色,以什么作为标準是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的。”

由仁的家很快就到了。

“如果有专属的调音师每天对钢琴进行调整,钢琴家弹起来一定会得心应手吧。”我们在纷飞的雪中走向停车场。对刚才发生的事,我隐隐有着自己的想法。

和音并不回答。由仁在琴凳上坐好,打开琴盖,不带一丝犹豫地按下琴键。

“对了,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学校附近。”柳老师站起来。準备出发去为乡下的学校调音。他的客源很广,许多客户都在两小时车程以外的地方。正因为远,顺便又安排了周围幼儿园、市民会馆的调音工作,可谓是异常忙碌的一天。

“啊,你好,幸会幸会。”

“好冷啊。”说着,他站到椅子旁边,环顾四周后笑道,“这里还真是什么都没变,好可怕。”

板鸟先生站着,双手敲击琴键。

“这有用吗?”

“嗯……”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调音师,没有资格收徒弟。如果你真想学习钢琴调音的话,这间学校可以帮到你。”

“……啊?”

柳老师瞥了我一眼:“你在说什么?”

“是吗?”

“您帮我们决定就好。”

“哦,”柳老师听到我们的对话,耸了耸肩,“他们家是吧?”

“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音符一下子充满整个房间。缠绕、盘旋、升腾。我听不出是哪首曲子。两姐妹弹得格外投入。无论从漆黑的瞳孔,红润的脸颊,还是散落在两肩的髮丝,彷彿都能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和萌动。这股活力经由指尖,以另一种形式,注入钢琴,最终幻化为那个叫作音乐的东西。即便双胞胎姐妹是依照乐谱既定的音符顺序进行演奏,但此时此刻响起的音乐,完完全全属于她们俩。同时,也专属于我这个唯一的听众。

不难猜测,秋野老师根本不关心钢琴师的表现,或者说,他不愿意去看,这才故意选择右侧靠边的座位。也许,他希望仅仅关注音乐本身。考虑到钢琴顶盖的方向,靠右的位置通常音响效果更好。我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只是随便挑了个正中间的位子,实在蠢得可以。

我一直想要尝试使用纯律进行调音,同时又担心自己没有这个能耐。但是,抛开“絶对”和“正确”,不管“有用”或“无用”,把这些概念抛诸脑后,我似乎并不缺乏能力和耐心。现在,只要与调音有关,我都愿意尝试。

“街道其实就是世界,也是人生。在他眼里,有时候会极其骯髒。”

“真的吗?我能和您一起去吗?”

“请走这边。”我转身带路,那人紧随其后。他的工具箱看起来沉甸甸的。我打算把他带到钢琴边,随后逕自回家。

“这样最好了。”

“我也没见过。”

秋野老师放弃弹钢琴,有可能与板鸟先生的调音有关。或许,秋野老师认为,板鸟先生是故意的。

滨野也很惊讶:“我们还没聊完呢,正要讲到最精采的部分。”

柳老师在公寓走廊里轻声说:“每次都很期待帮这家人调音。”

如今的和音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哪怕她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对无法继续弹琴的由仁有一丁点的顾虑,恐怕她都无法说出那句想要成为钢琴家的豪言壮语。

听到由仁的声音,双胞胎姐姐和音从里间走出来:“太好了!”

“每个弹琴的人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只能独自面对,进入钢琴的世界之后,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和音娓娓道来,“所以,我想让由仁帮我把钢琴调到最完美的状态,这是我现在的梦想。”

“那是既明快又安静,既清澈又亲切的文体,那是在温暖平易之余,也能够承载冷峻深邃的文体,那是如梦境般美丽,又像现实般确定的文体。”

有一个声音传到我的耳边。我一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短头髮,脖子很长,长得非常漂亮。

含苞待放的樱花树上挂满了雪花。

柳老师承诺道:“我会尽全力的。”

“调音扳手你要吗?”

我望着秋野老师离开办公室的瘦削背影,突然追了出去。他已经走到一楼,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说起来,两姐妹穿的校服的确不一样。我想起有一次,提起两姐妹念不同的高中,和音的说法是由仁成绩更优秀,而由仁却笑着说,和音的心里只有钢琴。

柳老师笑眯眯地回答:“当然可以。”

“嗯……好的。”

我看到正对面的由仁面带微笑,眼中泛着泪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流泪。不明白守护和音的由仁是怎样的心情,也不确定被由仁守护的和音心情如何。但她们在钢琴周围欢笑、哭泣的模样,是那么耀眼夺目。

“有什么好惊讶的?”

“有机会的话,板鸟先生调音的时候,您也去观摩一次吧。”

我这才回过味儿来。一度鬆弛而缺乏张力的声音,如今宛如水滴般凝结在一起,呈现出高低起落和弹性。这一瞬间,我终于听懂了,彷彿有一束光照在我身上。当然,我最希望的,是能够用钢琴的音色与别人心意相通。

他看了我一眼,微笑着点头道:“弦槌就藏在钢琴里面。”

接着是琴键的深度。我逐一敲击琴键,检查弦槌击打琴絃的位置。

我是听着这些声音长大的:森林里,成熟的核桃从树上掉下来的声响;树叶相互摩擦的声响;树枝上的积雪融化时的声响。

“这种感觉我也能够理解。”我说。

办公室里的温度彷彿骤然降低。我用力地摇摇头,试图赶走这种想法。祈祷和音能继续弹琴,就是对由仁的某种诅咒。

也有调音师认为,客户的要求无足轻重。好的音色就是好的。几乎很少有客户能够準确表达出自己究竟想要何种音色。既然如此,还不如由调音师提供专业的意见。大部分客户也满足于此。我也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问我喜欢怎样的音色,我同样词不达意。所以,客户说什么的确不可靠。

“不好意思,那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好吧。”

“应该会吧。”柳老师半开玩笑,“上次秋野说,好不容易把音色调得更明亮以后,客人每次说来说去还是明亮这两个字,还不如重新教他怎么弹琴。”

板鸟先生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我:“别指望能全垒打,一步到位是不现实的。”

“和音你也可以的,”由仁道,“不管在哪里,你一样可以弹得很自在。”

经过最开始的试音,和音显然充分掌握了这架钢琴的音色,巧妙改变了弹奏的方式。

“是的。”

所谓的任性,是相信自己,充分展现自己的个性,让心里那个幼稚的小孩勇敢发声。

“您很在行嘛。”

我一边收拾调音工具,一边诧异地望着男青年的背影。如果萧邦描写的是玛尔济斯之类的小型犬,那么在男青年的演奏下,那只小狗一定是秋田犬或拉布拉多,体形略大,笨笨的。虽然琴技不佳,但他却乐在其中。他时不时地凑近琴键,彷彿在跟钢琴说悄悄话。

由仁微笑道:“这病很奇怪,平时一切都好,只要一弹琴,手指就没办法活动。”

我没来由地认定,那一定出自板鸟先生之手。

“有啊。那时候奶奶就说,不必觉得愧疚,不用考虑继不继承家里。或许她这话也是说给我听的。”

原来北川这是在鼓励我。“谢谢你。”我由衷地表示感谢。

“是的。”

男青年转过头。

“那拜託了,帮我们看一看吧。”说完,她站在斑马线上用力鞠了一躬。她是由仁没错。这孩子的性格跟她弹奏钢琴的风格如出一辙。

到了晚上,气温骤降。风挡玻璃起了雾。我开着车,返程途中下意识地按了好几次喇叭。

妹妹站了起来,说道:“我猜,您是把钢琴的共鸣减弱了,所以听上去音色有一点点暗。”

“是的,终于要结了。”柳老师笑道。

走进乐器行后门的时候,我甚至微微感到晕眩。和音的光芒令我的眼睛、耳朵沐浴在光辉里。她立志成为钢琴家的决定,如此强烈地影响我、鼓励我,她本人恐怕也始料未及。

比如,在老家的时候,祖母经常泡的奶茶。她用小锅煮红茶,随后加入牛奶,颜色像极了大雨过后浑浊的江水。奶茶热腾腾的,我疑心锅底藏着几条小鱼。奶茶倒进杯中,用茶匙搅一搅,我望着旋转的液体发呆。我以为那很美。

“起初我也很生气,”柳老师推开通往停车场的门,併为身后的我把门抵住,“他还说,大部分的客人,只要帮他们把音色调得对比度强一点就够了。”

“我的预约取消了。”柳老师挂掉北川转接过来的电话,走到我身边皱眉道。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秋野老师也会这么想。

“喏,就是那红豆杉。今年的秋天来得有点晚。”说起来,这里好象管红豆杉叫别的名字。

“真是太好了。”我也附和道。

“以前,山林和原野环境都很好。”

“我们的目标不重要。音乐会也好,比赛也好,弹钢琴的人才是主角。调音师又不可能站上前台。”

“一下子进步这么多。”

“是的。”

在明确了词语真正的意义之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调音师的工作无非就是用声音的方式,将某种特定的“柔软”召唤出来。

在那次失败的调音后,她们跟我的关係倒亲近了不少。每次碰面,她们都会跟我闲聊,关于钢琴,或是学校发生的琐事,然后笑嘻嘻地回家。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关键是这个即兴。能不能理解我的意图,根据当时的情况调整音色,这很重要。”

我挂断电话,此时的由仁已经跟同学告别,站在一旁等我。

“那要看人家想不想骑。至少现在,还骑不了,也不想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保养那辆50cc的摩托车呢?我觉得这样才是负责任的态度吧。”

“说不清楚,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这是一种祝福。

果然是这样。谢天谢地!我一直苦等这一天的到来。

那对双胞胎姐妹开始不时往我们店里跑。两个人一起来,或者某一个独自前来。基本上都是放学后的那段时间,在书籍区翻看乐谱或与钢琴相关的图书。我们店刚好开在她们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这也是原因之一。

“别这样,我现在已经看开了。应该说,之前很难过,后来慢慢有所好转,这才特地过来跟你彙报一下。”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转头看我。

“你喜欢吃乳酪吗?”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呢?”我正要问。

我想了想,立刻补充道:“前辈也都对我很好。”

不久前,北川说过类似的话。她并不是在夸我。她说我是个没有个性的、无趣的人。

推开音乐厅的大门,感觉气压瞬间改变了。我彷彿走进一片森林。一踏进室内,声音的传递就变得跟外界截然不同,就连空气的流动都不一样了。

由仁一面朝后排的座位走去,一面补充道:“只要坐在这儿也能听见就可以了,音色不用改。是我用词不当吗?那就……把琴声传递过来?还是说让琴声飞扬过来比较好?”

我还无法应付学校的工作。但总有一天,我要奏响学校里的每一架钢琴,为了那些第一次在学校音乐教室、体育馆认识钢琴的孩子。

“单凭这个声音推理吗?”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都已经五月下旬了,这天气,真教人看不懂。

调音师的工作很简单,只面对一架钢琴。在调音的时候,主人没必要全程陪同,吸尘器、洗衣机之类的生活杂讯也完全不会造成任何妨碍。

“哦。”

我看她表情更窘了,心里大约有了谱:“以后不找我们调音了吗?”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那是家乡的景色,那片一直以来我熟视无睹的山川。唯独在风暴过境之后的早晨,它们会显得格外明晰清澈。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山川是由许许多多不同的部分组成的。土壤、树木、溪流、花草、动物,还有风。

“被你逮着好机会了,做高中女生的家庭调音师。”

他并不追问,将擦拭钢琴的布收好,关上工具箱,合上锁扣。接着,他走到我面前,从外套口袋裏取出名片,递了一张给我。这是我第一次从成年人手里接过名片。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我的确也听出了一些端倪,但谈不上奇怪或不舒服。我刻意不去提,将这个小问题留待日后解决吧。由柳老师,而不是我去。

“害怕?怕什么?”

如果调音是个人独立完成的工作,也可以直飞终点。不用一步一个脚印,叫上一辆出租车,直接开过去也好。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问题是多余的。他笑了。男青年笑了。此刻的他,跟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如出一辙。接着,他把脸转了过去,开始弹起某支曲子。

看着她搜肠刮肚的样子,我不禁笑了:“谢谢你。”

“哦?”

第二首乐曲是巴洛克风格,明亮而柔美。这里不是音乐会,更不是钢琴比赛,而是柳老师的婚宴派对,选这类优美而雅緻的乐曲再合适不过。

今天,我跟柳老师一起去调音。準确地说,是解决调音后出现的新问题。本就面临难题的我们,恰好赶上了这场雪。

“那我不客气了。”

原民喜。小说家。在高中现代国语课上学过的文学史中,就有这个名字。

“不,这架钢琴的音色很衬她,所以她才如鱼得水,弹得那么投入,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音色。”

无论是“太棒了”这个词,抑或是某种频率的掌声,我能够发出的声响如此贫乏,着实惭愧。仅凭这样的词语和掌声,显然无法与两姐妹的精綵演奏相称。

“柳老师,对不起,明天一大早能安排一次调音吗?”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电话那头的柳老师恳求道,“是佐仓家,我现在就在帮她们调,但越弄越不对劲了。”

可是,这么做难道不会抹杀本应存在的可能吗?与真正动听的声音、与震颤心神的声音相遇的可能。一如我在高中体育馆所遭遇的震撼。

我的视线忽而聚焦到某一个特定的点。那是生长在山坡上的一棵树,树上那些翠绿的叶子摇曳生姿,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你胆子挺大的嘛,”他挤出笑容对我说,“换作是我,钢琴家如果弹我调过的钢琴,正式演出的过程中,我会很紧张哦,才不会跟个没事人一样呢。”

现在说这些,丝毫没有意义。即便积累了多年的经验,不断磨炼钻研,能够成为音乐会特约调音师的,都是凤毛麟角的幸运儿。或许还有人会认为,过早地对这条路加以否定,形同逃避。

音乐会结束了。我整个人彷彿微醺般,充满幸福的感觉。我站起身,汇入离开音乐厅的人流中,社长也在其中。

我的停留并没有打乱他的节奏。只见他从琴键前方绕到侧面,将钢琴的顶盖掀了起来。顶盖在我眼前宛如巨大的黑色翅膀,他架起支撑桿,又一次敲击琴键。

这一日,我被前台叫了下去。我来到一楼,看到双胞胎站在那里。準确地说,是姐妹中的一位。光看外表我无从判断。她注意到我走过来,礼貌地打了招呼:“下午好,抱歉打扰了。”

我兀自发出惊呼,却被观众的欢呼声、吉他声,以及柳老师敲下的鼓点声盖了过去。

“啊?”

“实在不好意思,”我低头道歉,眼泪竟在眼眶里打转,“明天一早,柳老师,也就是之前那位调音师会再来一趟。今天真的很对不起。”

絃乐器和管乐器在演奏时,演奏者可以自行改变音高。例如在小调的“domiso”中,“mi”降半音时,如果把“mi”作升调处理,将会形成非常完美的和弦。但是,演奏者需要充分把握这个“mi”是什么调性、哪个和音,以及第几个音,甚至还必须具备能够用乐器加以区分的技术。理论上听起来容易,但我也知道,实际演奏并非那么轻鬆。

“我说,与其说这是最好的音色,不如说是最适合的音色。”

“是的。”她叹了口气,“通过一些很细微的线索,也许能够让音色更完美。有些线索会误导我们,得出错误的结论,这是一定的。但能不能去芜存菁,不正是对调音师的考验吗?”

在调音之前,客人指出问题所在。当调音完成后,客人看上去很满意,我自然也很欣慰。

此刻,声音背后的景色清晰地浮现出来。通过一连串的工序,与最初听到的声音相比,那景色变得格外鲜明。

“现在不确定能不能治好,基本上很难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由仁没跟您提过吗?”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聊起梦境。

“好消息,该不会是……”

我诧异地说:“啊?不好吧,还是问问别人吧?”

和音展眉道:“没错。”

“不过……”

坐在副驾的柳老师问:“怎么了?”

说不定没有想像中那么轻鬆,柳老师心知肚明。

“你们都这么大啦。是小由跟小和吧?你们两个长得太像了,我一直分不清楚。”

“你这话太絶对了。”柳老师望着天花板。

“知道了,谢谢。”

我打开顶盖,用支撑桿架好。调音钉整齐划一地排列着,宛如一片森林,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云杉製成的背板,每一秒钟都有无数声音在此穿梭飞奔。我要打造出属于和音的声音。为了和音能够轻盈漫步在这片森林,我将为她修剪枝叶,拔除杂草。

“也许是乾燥的原因,总感觉音準整体有点偏高。”

姐姐隔着钢琴站在另一侧,表情同样很恳切,我不知道是她也想让音色更明亮,还是出于对妹妹意见的尊重。

“那好,我从后台绕过去,外村你直接进去就好了。”板鸟先生徵求了负责人的同意。

“别抱什么期待,就是很普通的调音。”

“不好意思。”我低下头。

“总之,今天真是太棒了,突然有干劲了。”

“弹琴的是小和哦。”

“还有,他走在街上,会突然觉得地面变得很髒。”

为了让和音能弹出最美的琴声,我将喜鹊高高放飞。

她们找我来的目的是为了询问我的意见吗?

我似懂非懂地回味着他的建议,唯一清楚的是,要警惕所谓的正确。

“观摩什么?”

“现在方便帮我们看一下吗?”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调音师外村。”

“怎么了?”柳老师掰开筷子,好奇地看着我。

对板鸟先生来讲,钢琴家是他的客人。那么我呢?我的脑海中逐一浮现出客人们的模样……一张张面孔,笑着点头的样子,默不作声的样子,还有无法立刻叫出名字的那些客人。没错,是这些客人培养了我,磨炼了我。和音专注的表情浮现在眼前,最后对我露出了笑容。

男青年闻声而来,依然避免与我对视。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我试着敲击琴键,弦槌活动自如,果然是小毛病,“你们要不要弹弹看?”

“一万小时定律啊。”

“我不是想靠钢琴养活自己,”和音道,“是靠钢琴让自己活下去。”

为了让刚上小学的孙子学琴,这户人家委託我为长期闲置的钢琴进行调音。钢琴的状态不太好,我对内部进行清洁,完成调音。

“佐仓同学?”秋野老师调校完音乐会要用的钢琴,发现了由仁跟和音的身影。

纸上是一间学校的名字。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你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我再度表示抱歉。

“外村,”我抬起头,只见社长身穿深色西装,挑着眉毛,表情夸张地笑道,“你也来啦!你坐哪儿?”

我叫了秋野老师一声,他没有反应。

“培养钢琴师,也是我们调音师的工作之一。”

由仁的演奏充满魅力。她的琴声华丽而又自由奔放,诠释出人生的光明与欢乐。与之对应的,和音的演奏则是平静的。彷彿一眼在森林中不断涌出的泉水。今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呢?她们两姐妹的钢琴,会专属于某一个人吗?那一眼泉水,还会像以前一样吗?

如果立志为一流的钢琴家服务,那么成为音乐会特约调音师就是一个明确的目标。而此刻的我,想要去的,显然是另一个地方。

“哟,好熟悉啊。”由仁说道,“我很小的时候也在这里的音乐会上表演过。”

那次在店里弹琴,我注意到和音似乎通过对踏瓣的精确控制,让自己的琴声更加出色。果然不出所料。然而板鸟先生却指出,我对踏瓣的调整还不够。

我一面开车,一面反省事情的前因后果。上条所做的,并非完全出于恶意。想必是我调出的音色不符合他的要求。上条不是一个勤奋的演奏者,他家里的那架钢琴偶尔才弹一次。但他一定察觉到了差异,这架钢琴的音色,跟以前不一样了。

当时那位客户的说法是,想要最硬的那种音色。而当柳老师调音完成后,客户又嫌音色僵硬不生动,一脸不满的样子。结果,柳老师不得不逐一调整所有的音阶,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神。

也许我错了。如果想让演奏达到最佳效果,单单为演奏者服务显然是不够的,听众也必须考虑在内。房间的大小,天花板的高度,座椅的位置,人数的多少……这些都会影响声音的迴响,要把琴声传递给每一个人才行。

去哪里?我差点脱口而出,答案显而易见。我慌忙提起自己的工具箱,紧随其后。

不放弃什么?我想问却问不出口。我的确不会放弃。但我比谁都清楚,不放弃并不足以让我到达想去的地方。

“嗯,效果很好嘛。”听过调音完成后的琴声,委託人若有所思,陶醉地说,“钢琴原来的声音回来了,好像整个房间都亮起来了。”

“有一次我看音乐会录影,两架钢琴在交响乐队面前合奏,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两把椅子的高度不一样,明明两位钢琴家身高差不多。”

“看吧,”柳老师收起黑色的雨伞,抖落伞面上的雪花,北海道人不常打伞,但为了保护重要的调音工具,我们下雪天都会撑伞,“所以我说你没有徒劳这个概念,说得更严重一点,你还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还坚持每天早上帮大家擦桌子,擦得那么认真。我就想,也许这就是长在大山里养成的习惯吧。如果太随意的话,山上是很危险的。得时刻注意防寒保暖,还要保护家园免受野生动物袭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表面上看不情不愿,但在工作方面从不妥协。他发自内心对钢琴抱有热爱和敬意。但你要是问他,他肯定会否认的。”

柳老师敲响音叉,与眼前这架钢琴的“la”音形成共鸣,联成一体。

我点点头。对我来说,姐姐弹奏的音色既热情又沉静,给我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

“耐心。”柳老师在一旁说。

我再次发自内心地感激他。柳老师的话语总能给我勇气。虽然,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多么幸福的体验啊。钢琴是幸福的,弹琴的人是幸福的。客人这么满意,调音师也是幸福的。

“那女孩子弹得还是那么特别,”柳老师笑道,“有多久没听到这么生机勃勃的旋律了……”他望着我说,“很热情吧?帮她们调音总是很有成就感。”

“谢谢您。”我权当他答应了,赶忙道谢。

我还是跟往常一样,很难将音阶调整妥当。即便能够协调音準,一遇到音色方面的问题,就一筹莫展。也就是说,最重要的部分始终停滞不前。

“我很开心。”

“是的,没错,打得很好,很投入。”滨野一副陶醉的样子,点了根菸,“小柳很喜欢节拍器的。”她呼出一口烟接着笑道,“可别说是我说的,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多年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秘密。”

“我不太喜欢名门这个词,估计我是没这个缘分了,那个圈子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挤进去。就算把我整个人倒过来也没用。”

“独当一面?还十年后?”秋野老师窃笑道。

“行,那就这样吧。”柳老师说。

“由仁是挺了不起的。”她点点头。

我大吃一惊。不过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一边听着和音的琴声,一边品嚐美食,这该是一场多么美妙的婚宴啊。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偏好。希望钢琴呈现出怎样的音色,这是由客户的偏好决定的。”

“毕竟干我们这行,有些耳朵很挑剔的客户也会来参加婚礼,即便是外行,边听音乐边用餐,也是一种享受。”

“你一个人笑什么呢?”

“我再说一次哦,”板鸟先生拽了拽皱皱的外套,又一次小声清了清嗓子,“那是既明快又安静,既清澈又亲切的文体,那是在温暖平易之余,也能够承载冷峻深邃的文体,那是如梦境般美丽,又像现实般确定的文体。”

“后来我仔细观察,才发现两位钢琴家手臂弯曲的角度,或者说手肘的姿势是不同的。我猜想,他们手指用力的方式肯定不一样。因为我不会弹琴,这种事情或许是最基础的。后来只要去调音,我都会让客人坐下来弹弹看,建议他们调整最适合的座椅高度。虽然方法简单,但音色会有明显的变化。”

“对了,外村,如果客户提出,希望你把钢琴的声音调校出乳酪的气息,你会怎么办?”

很多东西无法比较,比较毫无意义。在大多数人看来一文不值的东西,或许在某个特定的人眼中,会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我闻到森林的气息。此时彷彿站在即将被夜幕笼罩的、一大片森林的入口处。我试图走进去,又不得不打消念头,日落之后的森林是危险的。小时候,大人们总是跟我讲那些误入森林、从此下落不明的孩子的故事。一到傍晚,就要离森林远一点,别以为时间尚早,太阳落山的速度远比想像的快。

森林没有捷径,唯有不断打磨自己的技术,一步一步向前进。

我也许应该回答“是的”。和音一直很会弹琴,而今天的她,显然得到了某种助力。

“谁会脱胎换骨?”

我想要伸出手去,手臂却紧紧贴在身体两侧,不听使唤。我真想拍拍她的肩膀,轻抚她的后背,或是擦去她脸颊的泪水。我真想安慰她,没关係的,一切都会好的。可现实一定比我想像中更冷酷。

双胞胎回到众人当中。

他是否已经原谅了这个骯髒的世界呢?又或者,是这个世界原谅并接纳了他。

“啊?”

既没有技术方面的自信,重要的还不仅仅是技术,这可如何是好?

“哦?”

乐曲编排颇为精巧,起初较为舒缓,中段转变为欢快的旋律,彷彿许多明亮的珠子滚落一地。声音的延展性很好,没有滞涩和杂音,多个音符的和弦也非常平衡。

直到十七岁那年,我才终于明白,放弃是正确的选择。当我第一次接触钢琴,彼时的震撼至今难以忘怀。那种心灵的悸动,是我潜意识里始终在追寻的东西。

我忽然胸有成竹地问:“是不是北海道大雪山的那种松树啊?”我彷彿看到了那幅震撼人心的图景,声音就源自那片山林。

柳老师显然大失所望,垂头丧气地重新闭上眼睛。

“是啊。”我笑着点头。说起来,最外围的白桦树,比我们小的时候高了不少。

羊毛的弦槌敲击钢铁的琴絃。音乐诞生于此。柳老师悉心处理的每一个白色弦槌,虽然又旧又不起眼,却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不是,是外国的树。这架钢琴用的应该是北美的云杉。”

我时常想起秋野老师的那句话,调音只要对比度够强就好。我能够体会,如果费尽心机调试出来的音色得不到认可,随便摆弄几下却能够获得称讚与感谢,日子久了,就难免会感到乏味。无论我们是否用尽全力,追求完美,对客人来讲,并没有什么意义。调音师的使命是打磨声音,仅此而已。那么,客人如果偏爱所谓对比度强的音色,调音师迎合这一需求,又怎么能算错呢?

“我们根本不在意房间乱不乱,真不希望客户因为这个原因改时间。”

“因为耳朵太好了。”他笑了笑,“我的耳朵很灵敏,所以我听得出来,自己弹琴的水平跟一流钢琴家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我脑海中的音色,与耳朵听到的音色,也就是我自己弹出来的音色,有多么悬殊的差别。这条鸿沟,我永远没办法填满。”

“那好,路上小心。”被由仁拒絶的我,唯有鬆开手,朝她挥手道别。

这个念头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过。因为简直太荒谬了。想来想去,似乎弟弟比我更适合待在那个家里。此刻,走在城市街头,我再次确认了曾经模糊的印象。那个家从未给我归属感,特别是当弟弟笑嘻嘻地跟母亲或祖母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独自往外跑。穿过后门,进入紧邻的森林,漫无目的地闲逛,闻着浓郁的绿色气息,听着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让心情逐渐归于平静。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孤独感挥之不去,唯有踩着土壤和青草,听飞鸟从高高的树上俯冲下来的声音,听远处野兽的声音,才能令我忘记烦恼。至少,独自行走在森林里的时候,我是被接纳的。

“跟在家里练琴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由仁的脸颊泛着红晕,“居然可以这样,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太厉害了,我也想快点学习调音,我要当你的实习生。”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好想努力工作哦!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次看拳击比赛,也是激动得不得了,就想出去跑一圈,整个人热血沸腾的。”他说个没完,接着又叹气道,“哎,空有一腔热血,可又能怎么努力呢。”

“那天乐队的伙伴也会来,我想过跟他们一起表演,但是婚宴派对上太嘈杂也不合适,所以预备请人弹钢琴。”

这架钢琴比我预想的高级一些。听柳老师的意思,他们将钢琴和菜色放在天平上衡量,最后选择优先考虑菜色。也许,这个级别的钢琴是饭店的基础配置。若果真如此,真是值得庆幸,更多的人能够因此感受到钢琴的魅力。

“这扳手看起来很好用。”

板鸟先生敲击琴键,侧耳倾听,如此反覆。一个音,又一个音,在仔细判断声音的质量和调性后,稍稍转动调音扳手。

忽然,我想起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在家里下将棋[注]的时候,总是我赢,而一参加市里面的比赛,他都会超常发挥,胜我一筹。倒不见得他在家里保留实力,故意输给我。有些人或许就是运气比较好,抑或是所谓的“比赛型”选手。

弹完最后一个音,和音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北川第一个用力鼓掌,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献上掌声。

“是不是因为,有钱的人家里,羊比别的人家多呢?”

严格说来,这超出了调音师的工作範畴。但是,只要让弹奏者选择一把高度合适的椅子,琴键就会一下子变轻,音色也会随之变得明亮起来。最合适的高度不仅与弹奏者的身高有关,还要考虑弹奏时的体态,手腕和手肘的角度等因素。

正当我再次站起身,北川诧异地望着我说:“外村,你在干什么?怎么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

我回到办公室,把留守的北川也叫了过来。和音已经决定,努力把钢琴弹好,虽然只是一个高中生,却立志成为钢琴家。我希望公司里的每一个人,都来做她的听众。

“如果这家餐厅号称可以根据你当天的身体状况和心情提供菜餚,这听起来很棒吧。可是,如果你充分信赖这家店,你会提出来说,让他们根据你的情况,随意改变菜餚的口味吗?你会吗?”

但这里不就是一个世界吗?

和音点头表示同意。

“我家很近的,没关係。再说,后面的东西也很多。”

我简直太蠢了。之前完全没有考虑到环境的因素,只接触过家用钢琴的我,为自己的稚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没时间后悔,也没时间反省了。必须立刻重新调音,还来得及吗?铺在餐桌上的桌布,座无虚席的宴会厅,声音会遭到严重的反射和吸收。递送菜餚的服务员进进出出,加上刀叉杯盘发出的声响,宾客的谈话声,等等,我必须将所有因素全部考虑进去才行。

“就当庆祝。”

“不好意思,拜託您了,让我观摩一下吧。”

接着才正式进入调音阶段。柳老师曾经说过,在判断音色时不妨闭上眼睛。这句话应该不是打比方。我试着闭上双眼,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抓住声音的特质,随后转动调音钉。

“莫非又是换人了吗?”

虽然班主任经常差遣我,但那些事情往往无足轻重。重要的事情自然会由重要的人去做。无足轻重的人只配做无足轻重的事。当时的我心想,所谓的访客,肯定不是什么大人物。

“哦。”

“进入钢琴的世界后,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由仁重複着和音说过的话,声音异常坚定,“所以,我要尽全力支持她。”

双胞胎同声同气。

说完,社长伸出手,居然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接着拍拍我的肩,离开了会场。

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本不过是最平常的声音,经过板鸟先生调音后,音色就像忽然浮现出了奇异的光泽。它们活跃地舞动着,一个个单独的音符,奔跑、交融,交织成了音色。我不禁诧异,原来钢琴会发出这样的乐音。从树叶到树木,从树木到森林,从森林再到山川。如今它们化作音色,最终将会化成音乐,我彷彿亲眼见证了这奇妙的蜕变。

“弦槌跟钢琴有关吗?”我问。

北川说,两个女孩子诚恳又懂礼貌的样子很讨人喜欢。

弟弟兀自在前面走着。

“没有啊,哪里酷?”我实话实说。

“佐仓太太的原话是,现在女儿不能弹琴了,调音的事情下次再说。”

“是啊。”

[注]印随行为是动物早期的学习方式,比如刚孵化的雏鸟会模仿它们的母亲或同类,学做相同的事或动作。

我一边喝纸杯里的生姜汽水,一边看海报上的乐队名称。一共有七支乐队,都是我不认识的名字。柳老师喜欢的是哪一支呢?

“你会弹钢琴吗?”他的声音那样平静宽厚。

“你从小就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周围的人总是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

柳老师默默点头。

“那倒没说。”

“这下你想调音了吧?”他笑道。

“小柳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我努力站稳脚跟,坚持着,儘量不往下看,我要挺住。风更大了,我的身体猛烈摇晃、倾斜。要不要索性放弃算了?反正终究要跌下去。不,再努把力。再坚持一会儿。或许还有得救的可能。

当和音独自坐到钢琴面前的时候,我后背一紧。她把手指放在琴键上,乐曲声静静响起,剎那间,所有回忆,所有杂念都消失不见。

佐仓太太满面笑容,出来应门:“欢迎欢迎。”

所谓纯律,是音乐的一种律式。纯律和平均律是最主要的两大律式。

柳老师低头致意,一旁的我也跟着鞠了一躬。

我站起身,在公示职员工作安排的白板上填入音乐厅的名字。

“你记得吗,就像今天这种大风天,晚上会有特别的声响,树叶晃动的沙沙声,还有呜咽似的声音。”

关于柳老师结婚的消息,在公司已经传了很久。听说女朋友跟他约定,等重要的工作告一段落就结婚。滨野小姐从事翻译工作,新书或许已经顺利出版了。

“但现在,我觉得外村这样的人,或许能够真正沉下心,一步一个脚印地,在羊与钢的森林走下去。”

“就好比……”

“有家很不错的专科学校,你不妨考虑一下。”柳老师说。

“可是我觉得……”反覆萦绕在脑海中的话我还是不吐不快。

“只要和音决定继续努力,我也要靠钢琴让自己活下去。”由仁已然下定决心成为调音师。

“还是坐后座吧,这样安全一点。”

“举个例子,形容葡萄酒的香味和味道,也是有一些固定用词的。”

看着柳老师的双手,我心想,要是哪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发现钢琴的特点,充分考虑弹奏者的个性,询问他们的偏好,将最美的音色呈现出来。

和音一脸诧异。

“还以为你要很久呢,蛮快的嘛!”滨野小声说,吸管在冰红茶里搅来搅去。

“好的。”我答应道。

现在的柳老师简直变了个人。

“你知道有多少个星座吗?”

“的确。”

“嗯。”

“世界啊,音乐啊,你谈论的都是些很宏大的东西。”弟弟呼出一口白气,“这里也算一个世界吗?只不过是大山而已吧。自从离开村子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比这里更落后的地方。”他冷得直跺脚,双手不住摩擦,“别感冒了,进屋吧。”

我对自己的调音技术并无自信。那所要求严格的专科学校仅仅教会了我最基本的东西,如果给我一架未经校準的钢琴,我能做的只是确定音高、协调频率、让同度音阶排列整齐。我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自己能力多么有限,距离动听音色多么遥远。

“在我这儿。”我没等他说完。

一只喜鹊飞了过去,停在一片鱼鳞云杉的森林里。我刚才的调音,是以和音为对象的。目的是有朝一日,能帮立志当钢琴家的和音调音。

这句话点醒了我。

第一次外出调音的情形我至今记忆犹新。

“辛苦了。”板鸟先生平淡地说。

是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但这孩子又能去生谁的气呢?她一定非常无助。

气温骤然升高,在外面走了一圈,心情也变得好了许多。休息日我很少出门,今天却很庆幸自己约了人。

预约取消是常有的事,很少看到柳老师这么大反应。“怎么啦?”没等他回答,我就猜到了,“是佐仓家吗?”

“真了不起。”

“啊!”

“柳老师很会打鼓嘛。”我试探性地说。

“小柳,”坐在我对面的秋野老师插嘴道,“你的目标又是什么呢?”他摘下银边眼镜看着我们,“别太自以为是了。”

“喂。”

“还有,”秋野老师打开便当盒,对今天的菜色很是满意,“有要求的里面也分几类。”

他低着头,默不作声。

柳老师没等我说完:“反正戒指都忘了。我是回来拿戒指的,然后再去跟她汇合。但在此之前,我们速战速决吧!”

“原本不知道的事,比如有哪些呢?”

原本以为谈话就此打住,没想到秋野老师却不依不饶:“我想,每个调音师恐怕都有同样的心愿,希望为一流的钢琴家服务。然而实际上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如愿以偿。极少数的幸运儿……”

“怕就怕呗。害怕了,才会拚命努力啊,才会一门心思提高手艺啊。要享受你的恐惧,害怕是理所当然的。现在的你,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吸收各种各样的知识。”他笑了几声,继续道,“你一定可以的。”

为自己喜爱的音色,祈求厄运降临在别人头上……当你希望钢琴比赛中某个人胜出,就等于希望其他人落败。我们不会为此内疚,愿望仅仅只是愿望。心愿不一定会实现。无论我是否存在,树叶都会落下。有人笑,就一定有人哭。

会有什么用呢?至少对调音来讲毫无用处。“您的意思是说,跟客户闲谈的时候多个话题,总没坏处?”

“是一个小盒子。”

“没人去吃它们吗?”我问身旁的柳老师。

谁教他弹钢琴?答案不难猜测。他又如何享受音乐?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音乐的目的是让我们的人生更加丰富多彩,而絶非与他人比赛竞争。即便要比,胜负也早就已经定了,享受音乐的都是赢家。

但现在,再次看到弟弟的侧脸,我的心里好像有个结被解开了。这反过来证明,我们之间并非毫无芥蒂。读书以后,弟弟的成绩比我好一些。运动细胞也比我发达。我是因此而嫉妒他吗,还是,因为弟弟比我更受母亲和祖母的宠爱?

“特别棒?”

“好的牧草才能养出好的羊,好的羊才能长出好的羊毛,用上好的羊毛做毡子,现在的弦槌可比不上呢。”

“的确,”社长表示同意,“我以前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外村这样的人会想当调音师,板鸟又为什么会推荐他。”

我在笔记本里标注了“比喻”字样。柳老师很喜欢打比方。如果“闭上眼睛”是一种比喻的话,那我该如何做呢?

如果今天去的是秋野老师,他一定能够学到更多东西。能力远远不足的我,要学习的东西多如沙粒,攀登岩壁为时尚早。秋野老师则不同,同样观摩板鸟先生的调音,他一定能够踩在最合适的位置,轻轻鬆鬆地攀上岩壁。

“不是的,”和音肯定地回答,“由仁演奏的各方面都比我好,她越到关键时刻,越是厉害。她是个特别的人。她在演奏的时候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实力,俘获观众的心。”

“还有很多客人误以为,调音的时候是不能做菜的。”

“这是不是有点可惜啊,”我脱口而出,“与其在这种小城市,不如去更大的地方,让更多的人能够听到美好的东西,这样才能充分发挥板鸟先生的价值吧。”

“Improvisation,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上条问柳老师。

“耳塞。”

“接下来我会开始调音,估计需要您多给我一些时间,您可以忙您的,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再向您请教。”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多想把心里的话喊出来。正因为我一直都知道,鱼鳞云杉能够发出怎样的声响,所以才会对钢琴感到亲切,被它深深吸引。

梦想。我和柳老师对视一眼。我们的想法似乎不尽相同。

我走近和音,等她完成演奏,赶忙问道:“你改变演奏方式了吗?有没有觉得声音不一样了?”

“哦,果然是你,”她笑道,“我是滨野。我是小柳……的老朋友,他让我来这里等着,说你会出来找他。果然跟他形容的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总之,对调音师来说,重要的不仅仅是调音的技术。”柳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名片上印着乐器店的名称,下面则是“调音师”三个字。

“你忘啦?你不是很激动地说,要闯进钢琴的世界吗?我连世界是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这种虚幻的词我从来不用。”

我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打柳老师的手机,他很快就接了。

“谢谢您。”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全然没有刻意挖苦或嘲笑的意味。秋野老师起初给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在熟悉以后,他反倒什么话都敢讲,一点都不怕得罪人。而且他的话总能说到我心坎里。

不!不对!那并不普通。它显然是特别的。那一连串音符的排列组合甚至与音乐相去甚远,然而却如此强烈地敲击我的胸腔,震动我的鼓膜,刺激我的皮肤。

板鸟先生将工具箱放在地上,温和地回答道:“是客人吧。”

“我觉得把钢琴调回以前的样子就好,你们如果变得不一样,音色自然会和以前不同。自己去听,自己去分辨吧。”

“基準音现在越来越高,可能大家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些焦虑吧。”柳老师在办公室附近的便当店一边等紫菜三文鱼便当,一边数着从口袋裏掏出的零钱,“音色明亮一些,心里会舒服点。我工作的这几年,就连家用钢琴也从四百四十赫兹转向四百四十二赫兹,要是拥有絶对音感,能够以二赫兹为单位分辨声音的高低,一定浑身不舒服。”

他走了进来,露出诧异的模样:“发生了什么?”

无论秋野老师、钢琴,抑或挥舞木质球棒的小学生,似乎都被辜负了。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他先做了个铺垫,“我不觉得你是特别幸运的人。”

“没错,双胞胎她们家。”

“那当然,”他没好气地说,“以前我请板鸟先生调音过啊。”

[注]全垒打是棒球运动中一种特殊的打法。打者需一鼓作气跑到终点。

“柳老师,倒过来站都站不稳吧,还是得脚踏实地才好啊。”

不存在最好的音色,声音无絶对。当然,就算顺着客人的话说,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想到那个小孙子,我没办法说些违背本意的话。

谁都不会让他去音乐厅演奏。那架钢琴,是为那个家庭,为他而存在的。这就够了。那份小小的喜悦,在音乐厅是体会不到的。假如能够让人联想到小狗身上的气味,柔软绒毛的触感,不也是顶级的音乐体验吗?

“是啊。我也觉得,虽然偏硬,但羊毛的质感很好。”

“没事,我在想要不要再把踏瓣调整一下。”

我祈愿和音能继续弹琴。此刻,我一边祈祷,一边儘量不去想由仁那张开朗的笑脸。

“我也是。我以前也蛮喜欢乳酪的。直到最近,有一回吃到了某种得过奖的、最地道的、像发了霉一样的乳酪,简直被震撼到了。那种气味已经超出了常识的範畴,日常生活当中你絶对不会想要吃那种东西。但是,它却荣获金奖,被美食家和消费者认可。也就是说,你觉得根本难以下嚥,而有人觉得它是天底下最难以割捨的美味。味觉的世界,多么深奥啊。”

“我听说,在中东某个国家,羊是富足的象徵。”柳老师双手垫在脑后说。

板鸟先生的脸上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望着我。他把那个大大的工具箱放在地上,从口袋裏取出巴掌大的笔记本,用圆珠笔写着什么,并把那一页撕下来递给我。

“我要成为调音师。”由仁的话出人意料。

北川很快放下手头的事情跑过来。刚从外面回来的销售诸桥也露了个脸。我们三个重新加入听众的行列后,和音已经準备好了。我屏住呼吸,等待和音掀起琴盖,触动琴键。

他的话哪些是瞎编的呢?关于钢琴的历史,我在专科学校学过。钢琴是从大键琴发展而来的,大键琴的琴键不是八十八个。而且,在古希腊时代,大键琴的雏形还没有出现。距离现在大约两百年前,差不多就是贝多芬生活的年代,大键琴才逐步被现在的钢琴替代。琴键的数量有六十八键,也有七十三键。贝多芬在《月光》的琴谱上还特别标注了“用大键琴或钢琴弹奏”。第一乐章是为大键琴而创作的,第二乐章则无法用大键琴演奏。很多音乐研究者猜测,在第一乐章和第二乐章的创作间隙,贝多芬主要使用的乐器从大键琴换成了钢琴。差不多同时,钢琴的琴键被统一成八十八键。

我想起了那样的清晨。越晴朗的日子,反而越可怕。苦恼的和音,笑得全无破绽的由仁。还有,突然落泪的由仁。内心结冰的,究竟是谁呢?这个问题,恐怕谁都无法轻易给出答案。

白天变短了。上门调音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

我上楼来到办公室,打开窗户,让阳光透进来。一大早的风凉凉的。

就在这时,柳老师出现了。“喂,外村!”他激动地朝我们走过来,“怎么样?好听吗?”

不擅长跳绳的孩子,往往会过于夸张地挥动绳子,这架钢琴的音色正是如此。琴键滞涩沉重,彷彿才跳了三下,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想像着和音弹琴的样子。她在这架钢琴面前坐下,努力地演奏着。她穿着高中校服,不,想必在婚宴派对上会换上别的衣服。总之,她坐下来,摆好姿势,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我想像着琴声响起的那个瞬间,清冽的泉水在耳边流淌。

这一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双胞胎默契地对看了一眼。

我大可以放心。就算我一无所有,美丽的东西,包括音乐,在这个世界上俯拾皆是。

在高中的体育馆,听到出自板鸟先生的钢琴声,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样东西。

我只看到那本《拜厄钢琴基础教程》。小学生练“拜厄”很常见,是否因为很普遍,秋野老师才觉得没意思呢?

“音色变得清澈多了,谢谢你。”

“你确定吗?”

虽然每一架钢琴都各有各的韵味表情,是相互独立的乐器,但它们的精神是相通的。譬如广播,电台用电波传递言语和音乐,随后被一根又一根天线接收。同样,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流淌着美妙的音乐,而一架又一架钢琴则将它们演绎成形。我们的使命就是通过调音,让钢琴演绎出更美妙的音乐,调节琴絃的鬆紧、弦槌的状态以及声波的频率,从而使钢琴与所有的音乐联成一体。现在,柳老师的所有努力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说到底,是你的实力。”

“原来的音色,究竟指什么?这很重要。比起她记忆中的那个音色,记忆本身才是关键吧。有女儿陪在身边,女儿在弹钢琴,一段幸福美满的回忆……”

我并没有格外卖力,只是纯粹地喜欢她们弹琴时候的样子。

“呃……你这么一说……”

“以前好像也谈过类似的话题吧?”柳老师说,“关于为什么外村负责的客户会取消预约,或者把他换掉。”

秋野老师面露难色:“不要吧,有人看着很彆扭的。”

我猜,他委託调音的目的,有可能是準备把钢琴卖掉。这当然是他的自由。我即使无法让这架钢琴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至少可以亡羊补牢,将仅剩的潜力发挥到最大限度。

在哪里呢?好像完全是下意识地,又似乎与生俱来。因为它们从来都在那里。对我来说,这就好比是分辨三文鱼、多线鱼和白点鳟鱼一样,甚至连知识都算不上。

“咦?”板鸟先生朝门口望去,只见柳老师开门进来。

“嗯,”秋野老师理所当然地说,“既然别人不需要,你再卖力也是徒劳。”

社长凑到我的耳边说:“这间音乐厅,靠墙的位子效果最好。”

我这才意识到,我一点都不紧张。和音恐怕也不紧张。耳边不断传来轻盈而明快的乐曲。这不是音乐会,钢琴、钢琴家,抑或调音师都不是主角,这是柳老师和滨野小姐的婚宴派对。最早诞生钢琴这种乐器的音乐沙龙,气氛莫非就跟现在差不多吧。

我转过头,北川正望着我:“无论什么事,只要花一万小时,都能有所成就。想这个问题之前,先花一万小时练习吧。”

“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实话实说,“不过我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调整钢琴支撑腿的方向,能够改变声音传递的方式。”

我将地址输进导航系统,启动车子。这一带是一大片随处可见的四方形褐色砖砌平房,委託人的家位于整排房子的一角,採光不太好。

“波翁——”她敲击了基準音“la”,清澈全无杂质的声音延展开来,跟我焦躁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我听得出来,佐仓太太这么说并非出于阻止或反对,只是提供一个客观的角度,或是为了让和音更加坚定。作为母亲,她不得不这么说。

“谢谢您。”

“我顺道载你回去吧。”我摇下另一侧的车窗道。

我也是。还期待着,这对双胞胎琴艺的进步和蜕变。

同为半熟煮鸡蛋,是煮八分钟,还是十一分钟?同为柔软,是像春天的微风,还是松鸦的羽毛?

“好吧。”

“有吗?”柳老师不甘示弱。

由仁点点头。

公司空无一人,我开门进去。起初,作为新人,我一直认为自己有必要最早到。后来,秋野老师跟我说,没必要来这么早,而他之所以总是第一个到,只是因为喜欢早出门,路上比较空旷。那次之后,我把早晨开门的任务重新交还给秋野老师。

“不,算了吧……”

“嗯,也对,先从基础的开始,”他点点头,压低声音,“但,这样就够了?那孩子未来有机会登上音乐会的舞台吧。”

除了步步为营地练习调音,我还开始尝试听钢琴曲。直到高中毕业,我几乎从未接触过古典乐。我对此感到很新鲜,很快就着了迷,每天晚上都在莫扎特、贝多芬或萧邦的陪伴下入睡。

在约好的日期,我和柳老师拜访了佐仓家。那是在一週后的一个下午。

“不能轻易相信语言,同时,也不能丧失对语言的信心。”柳老师喃喃自语,望着高高的湛蓝天空,就好像那是他想到达的地方。

“要不要一起喝杯下午茶?”即使不知道附近哪里可以喝茶,我还是这么提议。

我想起曾经和柳老师讨论过的,关于餐厅的那个比喻。因为不知道食客的口味,所以店家会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让每个客人吃第一口便为之震撼。如果事先知道食客的喜好,就能对口味进行适当的调整。调音也是如此。事先知道演奏者的特点,就能打造出最适合的音色,给对方最想要的音色。

柳老师皱着眉头:“除了你还有谁?”

我曾经许下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够将板鸟先生使用的工具握在手中。我不止一次暗自观察他保养工具的样子。心中的好奇难以抑制,他在调音的时候会用哪些工具?如何运用它们才会让音色变得那样美丽?小愿望的突然实现令我有些猝不及防。

这个答案有些超出我的预料。接下去的四年,由仁也会活在类似的恐惧之中吗?并且,最终,她也会选择主动往下跳吗?

“我很期待她们两个今后各自的发展。”柳老师道。

这是我的星座。它一直都在森林的上空,现在,它就是我的目标。

“太好听了。”北川露出满面笑容,使劲鼓掌。

“是吗?”

“都是我的错。”

小轿车的后座摆着两人份的调音工具。我缓缓启动车子。

也许吧。至少琴声是柔和的、优美的,直抵心灵最深处,让人听了不小心就会流下泪来。

“不客气。”由仁笑着说。

“放得下是什么意思?”

“柳老师,一开始做调音师,你难道不会害怕吗?不会担心,如果一直没有长进,该怎么办吗?”

由仁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我分辨不出微笑背后的含义。她专程过来跟我坦白一切,又匆忙离开,是对我的反应感到失望了吗?我能就这样放她离开吗?

以前,两姐妹曾经一起坐到钢琴面前,用双人联弹的方式试音。在光可鑒人的黑色乐器前,双胞胎姐妹并肩而坐,仅这画面就令人心驰神往。而且,从她们的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如此悦耳,全然不似某个音乐家事先谱写的作品,完完全全是属于她们的。

原民喜。我似乎有点印象。应该不是调音师的名字。或许是位演奏家。

也许是洞悉了我的不安,柳老师笑着说:“没事的,你只管按部就班,要对自己有信心,谁会相信一个战战兢兢的调音师呢?”

扎辫子的女孩退了出去,姐姐对我们解释道:“不好意思,她去洗洗手,很快就来。”

关于要不要用针扎弦鎚头部,不同的调音师之间有很大的意见分歧。全新的弦槌在经过巧妙地处理以后,能够孕育出柔和而丰富的音色。但要是扎错了地方,不仅不能改善音色,还会影响弦槌的使用寿命。所以,这项工序不仅费时费力,还兼有一定的风险,有些调音师不愿尝试也无可厚非。

一大早,在去公司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这些:和音的钢琴、和音的话语、和音的神情。虽然这些东西并非专属于我,但我却无法不被打动。我相信,自己可以为和音而努力,贡献我的一份力量。

我看到路旁的一块小告示牌,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

“在古希腊,”秋野老师用手指转着圆珠笔,“所谓的学问,指的是天文学和音乐。也就是说,古希腊人相信,研究天文学和音乐就能解释整个世界。”

“也就是说,听得出音色差别的人,才值得我们格外用心吧。”

“即兴演奏。”

如果,翻涌美妙音符的钢琴本身就是一个奇蹟,我心甘情愿服侍左右。

“是的。”

当然不幼稚。我就坚决拥护熟鸡蛋。每次只要吃到嫩黄色的、口感极其细腻的蛋黄,我都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食物。

也许听不惯柳老师打官腔,上条收起笑容道:“这一位,是实习生吧?为什么派他过来给我调音呢?我可是靠钢琴吃饭的,我也是你们乐器店的老客户了,也太不重视我了吧?”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语气强硬。

调音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也难免发出杂音,很多客户会把房门关起来。然而那一天,门却是开着的。想必是钢琴的主人希望回到家就能第一时间看到正在进行调音的钢琴。果不其然,她很快出现在琴房。模样像是高中生,黑髮及肩,看起来很乖巧的样子。

“我猜也是,”他望着装有调音工具的手提包,“但我未婚妻说,当然要选菜色好吃的饭店啦。”

她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也许只是表面上。我无从知晓,她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风暴。

也许秋野老师的说法不无道理。

“是的。”我降下车窗回答道。準确地说只是见习而已。

如果去年的相处不算融洽,那么今年,我和钢琴之间会多出几分默契。委託人也是如此,去年一直在旁边寸步不离的客人,今年放心地任由我独自发挥。

“你先进去等着吧。”昨天柳老师给我票的时候这么说。

“麻烦你了,现在听起来圆润多了。”

今天,由仁的到来让我感到很欣慰。看到她积极开朗的样子,真是太好了。我心中的罪恶感总算又得以减轻几分。

信口开河?只见秋野老师马上转移视线,耸了耸肩膀。

这不是转瞬即逝的奇蹟。我坚信,和音弹奏出的美丽曲调,絶对不会只是一个偶然。

“嗯,是有这样的情况。”柳老师的语气很是轻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以四百四十赫兹为目标,但客人要的并不是四百四十赫兹,而是好听的『la』音。”

“能修好吗?”

我决定在中场休息时,把踏瓣重新调整一下。虽然在演奏过程中重新调音是很不光彩的行为,但我顾不得这么多。我要让钢琴、让和音,听起来儘可能完美无瑕。

“我不过是知道名字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您言重了,是我一直承蒙柳老师指教。”

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可能根本没用,可能会派上用场。”

会是什么呢?工具箱都是关上的,应该不是调音用的工具。

“总觉得声音没什么活力。”

那简直不像我的嗓音。

我右手拎着工具箱,左手握着调音扳手,跟在柳老师身后。当我回头想跟板鸟先生告别,他正鬆开外套钮子,捲起袖口,仔细擦拭那套心爱的调音工具。

没过多久,妹妹回来了,此时,她把头髮散了下来,这下我可就无法通过髮型分辨这对姐妹了。

“哈哈,谢啦。一起吃饭?”

如果事先不知情,恐怕我根本想不到,这是板鸟先生调过的钢琴。然而我却很清楚,这就是最理想的音色,是为演奏者量身定製的音色,是能让钢琴家发挥出最佳水準的音色。没有人会知道调音师付出了多少心血,没关係。钢琴家收穫了荣誉和讚美,说到底,这也不是钢琴家的功劳。功劳归于音乐。

我点头附和。同时心里有所保留,不能因为演奏者对钢琴不够投入,就用敷衍的态度进行调音。

“庆祝什么呢?”

“放不下又会怎么样呢?”柳老师替我问道。

“让大家担心了。”

如果你能分辨风或云的种类,在大山里可就派上用场了。那样就能提前预知天气的变化。

我快速地準备着。调音工具虽说用不上,但我还是带了。虽然有点多此一举,但空手前往太不成体统。或许,我应该为板鸟先生提工具箱?至少,做笔记用的纸笔是必不可少的。

“哟,今天人这么齐,聊什么呢?”柳老师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踏出北海道,就读位于本岛的某家调音师培训学校,学制两年。这所专科学校规模不大,同时设有钢琴製造工坊,我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掌握调音的基本技能。当时,一个班上只有七个学生。

“要是始终放不下的话,总有一天会受不了的。”秋野老师淡然答道。

“这下可有意思了。”

在没有灯光的舞台上,钢琴被放置在一边,从观众席看去,宛如一道风景。钢琴的存在本身如此美丽,它并不夺目,更像是在安静地沉睡着。

个中缘由不难揣测,由仁的曲风更浅显易懂,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他们觉得,气味对听觉也会产生影响。”

“啊,你不去?”

他速度非常快,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迅速的调音。通常需要将近两小时的工作,他只花了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而且,看起来格外轻鬆。以至于我产生了奇异的错觉,彷彿调音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他的每个操作都异常準确,毫无多余的成分。调音很快就完成了,他把拆下来的面板装回去,用布擦拭琴键和桃花心木製成的顶板,将原本摊放在钢琴上的《拜厄钢琴基础教程》放回原位。他走到裏屋,跟委託人打招呼,用跟平日截然不同的慇勤口吻与女主人谈话,确定一年后调音的大致日程。

我并不因此感到难过。如果一开始就不曾奢望,那么所有的失去都显得无足轻重。真正的痛苦是,心心唸唸的东西就在你面前,你却求而不得。

“好久不见。”

我拒絶了他热情的邀请。

大家一齐望着秋野老师。

调音师的目标是什么?

在钢琴中找到的感觉与之类似。被接纳,与世界融为一体。我无法用言语完整表达,那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用声音去呈现,用钢琴再现那片森林。

全家人、几位亲戚,连同村里的人聚在一起,在山上举行了简朴的葬礼。

“嗯,第一次,对吧。”

因为次日要考日本历史,我便坐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翻开教科书,複习了一个钟头打发时间。离四点还差几分钟,我走到教职工专用的出入口,访客已经到了。他穿着咖啡色的外套,提着厚重的工具箱,身姿挺拔地站在玻璃门的另一侧。

“晚了,”柳老师噘着嘴,仰起头,眼睛里满是笑意,“其实,”他忽然严肃起来,“今天要把戒指给我女朋友。”

就是由仁与和音她们家。

我立刻打开琴盖,排查问题,按照顺序敲击琴键,果然有一个无法回弹。

我依旧全无头绪。

“看着你啊,我就有个直觉,好像接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庆祝一下,又有什么不对呢?”

“就是从多运动开始呗,”柳老师笑着说,“基础训练啊。早晨跑步、跳绳,还有游泳也很好。每天游个五公里。”

她轻轻点头:“是的,好像没有那么生动了。”

我究竟如何努力,才能帮到和音呢?如果知道提高调音技术的方法,我一定会立刻全力以赴,不管有多困难,要吃多少苦。前提是,知道明确的方法。

双胞胎笑眯眯地低头致谢。

“我去看一下可以吗?”

“好久不见。”

在山里生活的那段时间,村里的诊所每逢週一和週四会有医生来巡诊。那位医生看病的时候,会给出明确的病名,感冒就说感冒,而且还常常加一句,这点小毛病絶对没事的,或者这样絶对不行等等。后来在城里的医院看病,我发现医生不会用到“絶对”这种字眼,甚至诊断的时候,很多时候不做断定。

又来了!我竖起耳朵。柳老师很爱打比方,而且,与饮食相关的比喻特别多。

一边是在音乐厅济济一堂,共同聆听的音乐,另一边是在演奏者身旁,跟呼吸一道缓缓流淌的音乐,两者无法相提并论。不是哪边更优秀、更高级的问题。它们都能带给我们快乐,只是触感截然不同。就像你不会去评判,是日出更辉煌,还是黄昏更绚烂。日出与黄昏同属一个太阳,它们是美的不同形式。

我不曾察觉,原来“大山夜晚的声音”,早已融化在我们的骨血之中。它就是奶奶看到的声音,奶奶听到的声音。

和音淡淡地说,几乎听不出谦虚的意味。我们都心照不宣,夸奖并不重要。

有人喜欢柔和的音色,也有人偏爱锋利、尖鋭的音色。如果客人能够用明确的语言进行表述,那么调音师会儘可能地满足客户的要求。而实际上,很多客人自己也说不出具体想法。双方唯有依凭仅有的线索,相互协助,探寻最合适的音色。

原来如此,这种想法不无道理。

比起棘手的钢琴,我宁愿委託人不好应付。委託人的问题,并不一定与乐器相关。反过来,乐器有问题,那么委託人肯定也有问题。

我还头一回听说,海边的声音,跟大山里的声响如此相似。

“有不同类型的……”

“我的实力?”

秋野老师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全然不怕被人听见。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一些人不太在意旁人的感受,净挑些伤人的话说。我生长的那个小山村里有,小镇的高中也有;客人当中、公司里,都不乏这样的人。我儘量不把他们的话当一回事,但不可否认,他们并没有说错。既然没说错,就值得被正视。

“没事的,不必放在心上,怎么回事?”

难道由仁果真愿意弹吗?秋野老师笑眯眯的样子难得一见。不过他对客户一直比较慇勤。好久没见这对双胞胎,看得出他真的很开心。

和音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坚强?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我想,她一定一直都有坚强的一面,只是在由仁无法弹琴后,这一面被进一步放大了。所以,凡事总有积极的作用。可惜了由仁,太可惜了。

果真如此吗?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秋野老师故作高深,“因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完美的。所以要敢于踩剎车,画上一个句号,把事情做完,这就是我所谓的放得下。”

难得一天有两个委託,这一天我有两户人家要跑。晚上七点多,我回到办公室,看到桌子上有一张柳老师留的字条——

“调音我想请你帮忙。”

“奶奶说了,虽然不懂钢琴也不懂音乐,但你从小就喜欢森林,就算迷路也知道怎么回家,一定没事的。”

柳老师的“就好比”通常都没那么“好比”。总是要拐好几个弯才能想明白。我忽然意识到,要想直抵问题的核心,问问题的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他这性格很难在社会上生存。我也一度以为他会就此宅在家里,闭门不出。”

虽然我无法理解她们口中的“难受”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但想必很严重。

我全然不明白“庆祝”二字作何解释,脸上写满了问号。

拐了好几个弯,我们终于重回正题。此前客户的要求多少令柳老师感到不快,客户提出,希望钢琴的音色能更硬一点。天底下怎会有人想要煮鸡蛋的音色呢?柳老师的比喻真是太难懂了。

啊,果然,果不其然。既明快又安静,既清澈又亲切,在温暖平易之余,也能够承载冷峻深邃,如梦境般美丽,又像现实般确定的音色。

换作平时,我会与委託人沟通对音色有怎样的偏爱,今天则全然无暇顾及这种事。光是校準音阶恐怕就要超时了。委託人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我们停下脚步,终于直面彼此。

这是所谓的心电感应吗?我的语气真有那么奇怪?我彻底投降了。

“是吗?”

“喂,外村?你在听吗?”秋野老师托着腮帮,望着我,“星座的总数,八十八个,跟钢琴琴键的数量一样。”

可是附近根本没有森林。此刻,我身处高中体育馆的一隅,分明闻到秋天乾燥的气息,夜色渐浓的傍晚图景浮现心头。在这放学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我为陌生人带路至此,然后兀自站在一边。

“我想说,”由仁的双唇隐藏着某种坚强的意志,“我还是不愿意放弃钢琴。”

幸福来得太突然。这句话一点不假。虽然我除了提工具箱以外,其他什么忙都帮不上,但能够陪同板鸟先生外出调音,已经足够我高兴一阵了。而且,一想到板鸟先生竟然主动叫上我,整个人简直激动得要跳起来。这的确值得庆幸。

和音也附和道:“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算音準调得一丝不差,要是音色僵硬乏味,也不是我们想要的。我反而喜欢现在这种,稍微有点挑战性的音色。”

“哦什么哦,新郎很忙的,我也想亲力亲为啊,但实在忙不过来,所以我就决定,”他严肃地看着我,“找个优秀的钢琴家。”

“可我不明白,您说的徒劳,究竟指什么呢?”

怪不得是访客专用的茶杯。

我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清楚板鸟先生指什么。

他一脸严肃,大步朝我走来,一把拎起工具箱,转身就走:“出发!”

“是啊,越是得体成熟,成长过程中,需要付出的努力就越多。神经敏感是青春期特有的现象之一,看什么都感到厌倦,胡思乱想,感到噁心,拚命地找寻能够容身的避难所。但是,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你卸下防备,感到安全。想要乾净又不被打扰,也许回家钻进被窝睡大觉是最好的选择。有几次他实在难受,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蹲在地上,让我帮他轻轻拍拍背。”

平均律是将一个音阶平均拆分成十二等分,因其较为科学合理,絶大多数的钢琴都採取这样的调音方式。虽然用这种方式调音基本没问题,但严格地说,相邻的两个音的音程会在相互组合的时候,出现些许杂音。例如,和弦“domiso”的“mi”,以及“ladomi”的“mi”,仔细听的话,音高是不一样的。

“你听我说,这个点子,或许能够帮上那孩子,或许帮不上忙。同时,对你未来的调音工作,可能有帮助,可能没有。”北川笑道,“音乐不就是介于有用和无用之间的吗?”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我们呢。”

但委託人亲口说过,想要“恢复原状”。

柳老师和我到访时,有点年纪的女主人不无担心地询问道:“这架钢琴,还能调好吗?”

我知道柳老师对这种追随流行风潮的做法颇有微词,但调音不可能摆脱时代的潮流,而且说到底,调音的目的就是为了取悦人们的耳朵。

由仁继续说下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却能够做到?”

看到我一脸急切的表情,板鸟先生有些诧异。“调音师的工作,本没有唯一正确的做法,你要警惕所谓的正确,保持怀疑精神,”他像对自己表示肯定似的微微点头,打开停车场大门时又说,“一步一步来,坚守阵地,步步为营。”

“当然啦,”柳老师说,“不知道就代表不关心。”

“你小心点开,这车可不是防滑轮胎。真是的,都这时候了还下这么大的雪。”

我想,正因为滨野一直都在柳老师的世界里,他才能放心地去探索新的世界。

我先用便携吸尘器吸走钢琴内部的灰尘。也许委託人偶尔会打开顶盖弹琴,除了灰尘,钢琴内部还落入各种各样的杂物,回形针、铅笔帽、橡皮筋、千元纸币、泛黄的照片……我用纸巾擦去照片上的灰尘,只见一个男孩子在钢琴前腼腆地笑着。我把这些杂物摆在原本堆在顶板上的杂誌和纸巾盒旁边。

“嗯,对啊。怎么?你更喜欢姐姐弹的?”柳老师一脸诧异地说。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钢琴继续响着。他并不是在弹钢琴,而像是在测试钢琴的声音,不时按下琴键。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回到钢琴边。

“这样的两姐妹,真好。”

“有人喜欢吃半熟的煮鸡蛋,有人喜欢吃全熟的。”我记得,当时柳老师的语气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在喜欢半熟煮鸡蛋的人当中,也分成更偏向生鸡蛋的和更偏向熟鸡蛋的。我是喜欢稍微成形一些的鸡蛋,撒上盐,再滴上几滴橄榄油,那味道最好了。”

萧邦的练习曲?我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现在才刚开始接触这方面的音乐作品。不过,那怎么会是萧邦的曲子呢?难道不是活动手指的练习曲吗?

有个熟悉的身影横穿音乐厅休息区。秋野老师来了。他没看到我,也或许只是装作没看到。我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任由他走入音乐厅。

或许,作为钢琴家,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虽然基础和技术性的训练必不可少,但如何提高表现力,什么造就了真正美丽的音乐,恐怕没有人知道明确的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我脚踏实地,挤出时间来调校店里的钢琴。每天一台。店里的六台钢琴全调好后,再从第一台开始,重新设定音高进行调音。

比我早进公司七年的前辈柳老师告诉我:“那个人虽然也是调音师专科学校毕业的,但自己适不适合干这行也很重要。”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了。眼前的这架钢琴完全颠覆了我的想像。将家用钢琴调整到最佳状态,与让音乐厅的钢琴演奏臻于完美,两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板鸟先生,”我儘力控制自己不断颤抖的声音,“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进步呢?”

走出公寓,来到停车场。白色小轿车的仪表盘上还放着那个装着戒指的盒子。

双胞胎中的一个说。她一直默默站在房间的一角望着我。我猜,是由仁。她走到钢琴边,说道:“这个音,超级好听吧。”

滨野熄灭香烟,她的指甲很亮:“他走在路上,要是看到公共电话,心情就会很差,属于神经过敏吧。他的眼睛总是会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我不是说幽灵之类的,就纯粹是他个人不愿见到的东西。例如说那些招摇的广告牌,他也很讨厌,说是这个世界的敌人。”

“能治……”

这原本是我们该说的台词。想要全力支持和音实现梦想的是我,是我们。

我挥手跟柳老师道别,独自钻进公司那辆白色的小轿车。在黄昏中,山脉的边缘被染成了桃红色。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赏花的事且不说,关键是钢琴,好不容易调音过,恐怕又被这场雪弄乱了。”

我“嗯”了一声,无言以对,不明白所谓“柔和的声音”具体指什么。

两小时后,调音工作接近尾声,玄关处传来打招呼的声音:“我回来了!”年轻女孩的说话声。

“好厉害啊,凡是弹琴的人,都会想让板鸟先生为自己调音吧。”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听声音,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北川笑道。

“外村去了又能干吗?有用吗?”

“你觉得怎么样?”柳老师随手弹了两个音阶,让到一边。

一度转个不停的指南针,忽然锁定了方向。森林、小镇、高中体育馆……在无数架钢琴面前来回摇摆的红色指针,如今明确地指着一个方向——和音的钢琴。我要为和音的钢琴全力以赴,搭建起通往彼岸的桥樑。

“不,我是调音师。”

“我以这个音为基準,将整体的音色都调整过了。”

他愣了一会儿,略微点点头。

那算普通吗?我不会弹琴,也许是我少见多怪吧。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雏鸟摇摇晃晃跟在母鸟身后的画面,第一次上门调音,第一次面对客户,所谓的深刻印象是否仅仅来源于此呢?

自从她们两姐妹家的调音被取消后,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一阵子。我们得到的说法唯有“无法继续弹琴”这一个理由,之后便再也没有她们的消息。我们自然不便主动打听,所以这件事一直悬在心上。

“我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由仁站在钢琴的另一侧,脸颊泛红。她能够接受这一现实吗?自己无法继续弹琴,而和音可以。我转念一想,最了解和音这眼泉水的,除了由仁,还能有谁?

柳老师提着工具箱,惊讶地说:“你又犯糊涂了?”

“说不定还要再下几场雪吧?”

“放心吧,没关係的,无论在哪里,都会弹得很自在。”由仁打趣。

柳老师跟板鸟先生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公司。明明计划直接回去的,明明是那么重要的夜晚……

跟这么漂亮的人青梅竹马,简直求之不得。就算忽略外貌,我也没有任何朋友可以称得上无话不谈,彼此完全交心。

在她们离开琴房后,柳老师脱下上衣,放在琴凳上。

“你们来是有什么事吧?不好意思,突然让你上去表演。”我说。

“以后,基準音会越来越高吗?”

运送、传递、飞扬。我完全能够理解由仁想要表达的状态。而关键是,要怎么做才能把这种状态变为现实。

“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您希望最终呈现的效果,我完全想像得出来。那种清亮的声音,也是我一直都想要的。所以,就算现在还没达到那个地步,至少也不是令人讨厌的音色。我想,可能就差那么一口气而已,只要再微调一点点就完美了。”

“不愧是小柳,你的手艺还是没得挑。”在流畅地弹完一段后,委託人心满意足。他姓上条,在酒吧弹钢琴。他一边摸着下巴的鬍鬚一边说:“任何问题都难不倒你,不,你是超额完成任务了呀。比我想要的更好。真希望你每天都来一趟。”

“你怎么了?”他问。

“不过,板鸟有点爱得太过度了。”我跟在社长身后,拾级而上,来到休息区,“那位大师一口一个板鸟、板鸟,这次演出他有的忙了。”

“你是不是第一次来这个音乐厅啊?”

听了今天的演奏,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对面的秋野老师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是複杂。

她夹着烟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个银色的戒指闪着黯淡的光芒。这是柳老师送出去的那个戒指吗?骷髅的设计很有个性。

他缓缓摘下左耳的耳塞,低着头,淡淡说道:“与其看我调音,不如让板鸟先生教你嘛。”

我正準备上楼回办公室,刚回公司的柳老师赶了上来:“好难得啊,刚才那个是小和吧。”

可是,强风再次袭来,身体不听使唤地向下探。

“谢谢,谢谢大家。”柳老师满面笑容,无法掩饰喜悦之情。

我茅塞顿开。的确如此,他说得没错。

“也对,你经常去佐仓家,等于是看着她们两个长大的。”

“总觉得你很像我以前读到过的推理小说。”

调音这个词我压根儿没听过。是维修空调的吗?那为什么要带他去体育馆呢?当然,这些问题与我无关。

[注]贝森朵夫是在世界範围内享有盛誉的钢琴品牌。

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虽然埋在心里呼之欲出,但又担心表述有误,词不达意。我一度认为,唯有用耳朵倾听,而非依靠语言,才能朝板鸟先生所在的方向努力。那为什么又忍不住问出口了呢?我不得而知。是出于本能吗?索性豁出去了,寻求一切穿越森林的提示和指南。

“没事。”

的确如此。社长道出了一直在我心里盘旋纠缠的东西。山村与城市。都会与乡村。大和小。事物的价值,往往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毫不相干的标準绑架。

可是,看得出来,这架钢琴并非被闲置于此,能够找到弹奏的痕迹。音色如此糟糕的钢琴要怎么弹呢?弹什么曲子呢?十五年来又发生了什么呢?我实在难以理解。

“那你去试试啊,快点行动,要好好把握和音妹妹。”

“我弄完了。”

“你自己去观摩吧,”他不耐烦地说,“会脱胎换骨的。”

我想学习一下,秋野老师所谓的高对比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唯有这样,我才能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不足。

“形容红酒无外乎这些词语。调音也是一样的。在跟客户交流的过程中,会使用到的词语也是有限的。”

“秋野老师,下次有机会再让我观摩观摩吧。”

“外村?”

和音的钢琴弹奏明显更丰富了。多出的不是由仁生病的阴影,不是无法弹琴的由仁的怨恨和不甘,不是因而产生的责任感,而是将一切全部接受后,旋即孕育出的强大而明亮的东西。

借助某一样东西,撑着它站起身子,为自己的世界建立秩序。拥有它便春暖花开,失去它便天塌地陷。

板鸟先生不住点头道:“那是当然的,外村在大山里长大,是森林养育的孩子。”

我听到他哭泣的声音,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我也很难过啊!”

文体?我一时听得云里雾里。紧接着,一段记忆忽然浮现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老师让我把访客带去体育馆,却没说来人姓甚名谁。

我又“嗯”了一声,点点头。

比我胜任的大有人在。还没等我开口推辞,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涌上心头,难以抑制。

秋野老师依然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顺手将耳塞重新塞进耳朵。

这的确是个两难的命题。

语言当然无法记录调音的一切,连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不行。我清楚这一点,因此从不依赖语言。把调音的技术转换成语言,实际上是将流动的音乐固化下来。与此同时,用身体去记忆,就等同于用圆头钉子,将需要掌握的技术逐个扎进身体里去。

我不愿意让她们因为我的疏忽而提心吊胆:“真是不好意思。”

他抬起头说:“幸福来得太突然。”

他将如翅膀般展开的顶盖合上,开始擦拭琴盖。

委託人离开以后,柳老师立刻开工。在往常调节音準的基础工序之外,这次还包括了整音,也就是重塑钢琴音色的工作。

“是的,我能明白。”她用力点点头,“所以啊,想到什么就去做吧。如果错了,就改回去。毕竟这可能会帮到小和,不是吗?”

“啊!”我忽然明白过来。

“嗯。”

“那,谁闭眼睛呢?”

“真是可怕的梦。”

在古希腊时代,世界是由天文学和音乐构建起来的吗?那真是一个美妙的世界啊!在我的印象中,古希腊人似乎沉迷于征战。

理想的音色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还要视特定的钢琴和弹奏者而定。弹奏的目的也会产生影响。我的大脑飞速转动,似乎在提前为板鸟先生搜寻可能的答案。如果可以的话,我期待一个相对抽象的答案,好让自己别那么钻牛角尖。

“不会。”

音乐厅的钢琴,果然是别样的生物。它那么特别,发出的声音都跟此前见过的家用钢琴截然不同。那种差别就好像白天与黑夜,墨水与铅笔。

原本想问这病能不能治好,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这问题未免太不顾及由仁的感受了。由仁该如何作答,万一和音的病治不好,让妹妹由仁亲口回答岂不是太残酷了。我为自己的浅薄和草率深感羞愧。

“好的,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跟我说。”

“是啊。”我表示同意。

“顺其自然的意思吗?”我不得要领。

秋野老师盯着双胞胎瞧了又瞧。佐仓家的钢琴最早是秋野老师负责的,后来移交给了柳老师。通常钢琴的调音会固定一名调音师,也会因为某些原因中途换人。有时候是调音师之间相互帮助,临时救急,也有合不合适之类的考虑。换人的理由,有时候甚至只因为另一位调音师住得比较近。

我念的小学和初中应该都有钢琴,就算不是眼前这种三角平台式钢琴。我对它的声音也并不陌生,也曾在钢琴的伴奏下与同学们齐声歌唱。

由仁笑道:“只是你这么以为而已,是因为你这么希望,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板鸟先生若无其事地说:“你要是有空的话,想跟我一起跑一趟吗?”

“是吗,您客气了。”我不置可否,同时启动了引擎。

秋野老师桌上的电话响了,这段谈话戛然而止。

“啊?”

“不好意思,我的水平还不够,恐怕帮不上忙。”

“也就是说,您还不是调音师吗?”她的口气显然有些失望。

她站起身,压低声音说:“因为很有趣啊,有个解决案件的线索,感觉有点离奇,兇手打来电话,却不发一语,听筒传来一阵杂音……”

“板鸟先生,为什么会录用我呢?”

“好的,下次再聊。”

此时,一位饭店工作人员来到宴会厅:“我们準备开始布置会场了,不过你们可以继续弹琴,没关係的。”

“不,”我答道,“很有意思。”

我一直认为,如同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一架钢琴也有它的归宿。音乐厅的钢琴辉煌灿烂,发出最动听的声音,让我们魂牵梦萦。那么,谁能断言,那一定就是最动听的声音?该由谁来判定呢?

不确定上一次调音是在什么时候的立式钢琴,外观早已失去黑色的光泽,顶板和面板都有泛白的痕迹。顶板除了乐谱以外,还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钢琴本身没有沾染太多灰尘,似乎时常会弹的说法确实不假。

“我不会放弃的。”

我还没有达到柳老师的水平。虽然明白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但以这样的形式当面遭到客人的拒絶,想想都后怕。更可怕的是,我具体哪里做得不够好,音色哪里有问题,始终无从判断。

“喂!”

在逐一确认音準的过程中,钢琴彷彿支起沉重的身躯,将蜷缩着的手脚伸展开来。它已经做好歌唱的準备,好像随时都可以展翅高飞。这情景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钢琴都不一样,活像一头巨大的狮子在打猎前活动着自己的身子。

我渴望再度观摩板鸟先生调音,一方面期待接受技术方面的指导,更重要的是,经过板鸟先生的调校,钢琴的音色会奇蹟般地清澈透明起来,那是多么美妙的体验啊。

“嗯。”

“不,”柳老师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眨了眨眼睛,“那些弦槌的头部,几乎都没扎过,过了这么多年,还像新的一样。当时的调音师可能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处理。”

“要怎么样才能提高调音水平呢?”我一边走向办公桌,一边自言自语。

“由仁,调音师已经来了哦。”

当时,板鸟先生正準备出门拜访客户。我和他并肩走向乐器店后面的停车场,我脱口而出道:“您能收我为徒吗?”

秋野忍不住笑了出来,另一边的北川也用手摀住了嘴。

这架黑色钢琴一尘不染。虽然看起来并不是特别高级,但颇受这家人的爱护。而且,听得出,他们弹得很勤。柳老师随手弹了一个音阶,分明能听到音準有所偏差,距离上一次调音不过半年,可见使用频率颇高。

“对哦。”

“你这家伙,一碰到双胞胎的事情就格外卖力,但居然没发现校服不一样,怎么回事?”

有一位人称“巨匠”“魔术师”的德国钢琴家来日本开音乐会。演奏安排在明天,而板鸟先生是这场音乐会的特约调音师。听说这位钢琴家在全日本只演出几场,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中这座北方的小镇。大家都很期待。原本通过CD听过许多遍的音色,这次能够亲耳聆听,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掏钱买了音乐会的门票。

“啊?”她一定弄错了,“厉害的不是我,是和音。”

平房外没有挂姓名标牌,我按了门铃,一位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的男性委託人出来应门。

真正专业的厨师,关注的不仅仅是第一口,连最后一口都要一样好吃,他们为此不断努力。钢琴的音色也是如此,追求第一个音带来的冲击力固然重要,而整体的协调和完整性同样必不可少。

城市与山里的气候不同。在大山里,五月的雪并不罕见。五月长假过后,通常会有一轮积雪,等那些雪融化后,春天这才姗姗来迟。还会下的,还会再下雪的,人们怀着这样的戒备之心,度过三月,跨过四月,来到五月。最后一场雪化了,恰好踩在气温回暖的时间点上,樱花开了。樱花彷彿被植入了某种安排日程的基因,如果季节的流转与气温出现错位,它们便决定推迟开花的时间。

“不,这我是知道的。”我急忙回答。

那天,只是因为恰巧还在教室里,班主任安排我为访客带路。那是高二的第二个学期,期中考试还没结束,社团暂停活动。同学们都早早放学回家了。因为不想那么早就回到独自居住的宿舍,我準备去图书馆自习。

我既感到羞愧,又万分抱歉。双胞胎因为心心唸唸着今天要弹琴,在路上碰见了我,想方设法把我请了来,结果我却搞砸了一切。我对不起双胞胎,今天没办法再弹了。我对不起柳老师,也对不起公司。我自作主张却弄得一团糟,明天的调音恐怕只能作为免费的补救措施。

“如果我们拿现在的音色和从前的进行比较,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原来预约今天一大早调音的渡边家,有事情取消了。改在下周同一时间,可以吗?”

“嗯。”我答道。慢慢来,一步一步来。永无止境的、令人不堪重负的基本功训练,最终造就了调音师。

“一个平时骑50cc摩托车的人,是不可能驾驭得了哈雷机车的。调音也是如此。如果你把所有钢琴都调得异常灵敏,对那些演奏水平不够的人来讲,反而是一种负担。”

“只是客人吗?”

忽然,我听到一声刻意的咳嗽声,循声望去,原来是秋野老师提着工具箱经过。一边是默默垂泪的高中女生,一边是哑口无言的木讷男子。以旁人的视角,或许会别有一番解读吧。

正在搬椅子的柳老师也赶了过来,用手肘顶了我一下,抱怨道:“你怎么不叫我啊?”

但是,我逐渐看清楚的是,音乐不是用来比赛或竞争的。那么,调音师更与竞争无关。如果硬要设定目标,成就和地位并不重要,而应该追求某种状态。

“你要更加相信和音。”

“为什么啊?姐姐弹得很普通啊。她的确很认真,很工整,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妹妹就很特别了。”

听柳老师这么说,委託人终于面露微笑:“那麻烦你还是恢复原来的音色吧。”

“啊,找到了!”我说。

电话沟通时,委託人告诉北川,说那是一架很有年头的立式钢琴,还能弹,但不确定最后一次调音是在什么时候。

由仁点点头,坐进副驾驶的位子。

傍晚,我回到办公室,桌子上贴着一张便笺。

哪怕我再仔细,用尽所有方法,还是难以令某些客人满意。他们絶大多数都毫无反应。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屏声静气,望着和音微笑的脸庞,闪亮的双眸。此刻的她好美。

进入公司前半年需要熟悉公司的各项业务,接听电话,在公司的音乐教室帮忙,在店内销售乐器,接待来店的顾客,等等。余下的时间,还要见缝插针地练习调音。

“很不错。”板鸟先生微笑着点头。

我仔细观察照片中的男孩,轮廓的确有点像。这么多年来发生了什么,让照片中面带笑容的那个男孩,多年后变了一副模样。男青年不笑,也不看人,不说话。不过幸好,一切还有希望。哪怕这架钢琴状况再糟糕,他委託我们调音,就说明今后他还想要继续弹琴。这就是希望。

我有点明白柳老师口中的“期待”。如果是被主人爱护着并经常弹奏的钢琴,为这样的钢琴调音是很愉快的事。那些一年后音準几乎不变的钢琴,让调音师很省心,却也毫无成就感可言。

另一方面,弹奏中蕴含着许多宝贵的线索。喜欢什么乐曲,演奏者的年龄,弹奏的水平,钢琴的特色,练琴房的结构布局,这些都会左右最终的结果。将散落一地的拼图拼接起来,才能找出最适合的那个音色。

我低下头表示诚意,斩钉截铁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我以为柳老师睡着了,他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真是惭愧,不经意间,又把在头脑里绕来绕去的东西不小心说了出来。

“是不是,你在关键的时候,容易出现失误呢?”

“就是说,想要弹出明亮的音色,不能全靠调音来实现。谢谢,给我好了。”柳老师笑着从柜檯另一边接过打包好的便当,走出便当店。

那是大楼的屋顶。我独自站在防坠栅栏外。大楼的边缘,宽度不过二十釐米,鞋头已经悬空。我能够看得到,楼下很远的地方,车流和行人的移动。为了缓解双腿的颤慄感,我儘量压低重心,保持平衡。抬起头,望着天空,没事,我还可以坚持。风在这个时候吹起,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有没有人,能快些赶来救我。

“婚礼真不错。”我不禁跟邻座的秋野老师感叹道。

秋野老师看着手中的黄色耳塞:“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不理会我的感叹:“那样的钢琴很可怕的,它会告诉你许许多多原本不知道的事。”

“那是如梦境般美丽,又像现实般确定的文体。”

“别灰心,”柳老师抿着嘴,看了我一眼,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一点都没做错。”

柳老师谦虚地低下头:“多谢夸奖。”

我默默点点头。

顺利的话,起码要经过半年的磨炼,我才能独立为客户提供调音服务。据说,在我之前离开的那位调音师花费了更长的时间,入职一年半后才真正独当一面。

我说不出话,目送柳老师离开的背影。

“她们又能弹琴了。”电话那头忽而沉默了一会儿,“至少,有一个能弹了。”

原本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应该是九月的初秋,确切地说,是九月上旬。夜晚迫在眉睫,一个晴朗而乾燥的傍晚,大约六点左右。镇子里天还很亮,但山间的村落已是一片昏暗,森林将最后一缕阳光拒之门外。山上昼伏夜出的生物开始蠢蠢欲动。钢琴发出的声音如此静谧、温暖、富有深度。

我显然没有天赋。倒不如坦然承认这一点。对调音师来说,天赋不是必需的。至少现阶段,我需要的不是天赋。我一直用这样的想法鼓励自己。絶不能被天赋这个词分了心。不能把缺乏天赋当作放弃努力的藉口。经验、训练、努力、知识、灵活、耐心,乃至热情。天赋不够,那就用这些东西来代替。如果,有一天,实在到了无可替代的地步,再放弃也不迟。害怕是难免的。每个人都害怕面对缺乏天赋的残酷真相。

“太谢谢您了。”和音连连道谢,转身离开。

历史悠久的顶级钢琴製造商贝森朵夫会为客户安排自家的调音师上门服务。不仅不让别家调音师插手,甚至连碰都不让碰。他们公司的调音师水平一流,态度却出了名的差。听说他们丝毫不会掩饰对其他品牌的不屑。

外面是春日的暖阳。风不疾不徐,带着些微绿色的气息。

“儘可能知道事物具体叫什么,从而具体到每一个细节,这种思考和回想的能力,其实蛮重要的。”或许是因为看到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柳老师略微顿了顿,彷彿在想如何举例子。

作为钢琴基準音的“la”,学校的钢琴以四百四十赫兹为準。据说,世界上所有婴儿出生的时候,哭声都是四百四十赫兹。赫兹指的是,每秒钟空气振动的次数。数值越高,声音就越高。在日本,直到二战结束,基準音一直是四百三十五赫兹。追溯到莫扎特的时代,欧洲的基準音是四百二十二赫兹。基準音在不断升高。如今,很多地方会设定为四百四十二赫兹。近期,作为交响乐队的基準音,双簧管的“la”提高到了四百四十四赫兹,为了配合这一趋势,钢琴的基準音很有可能再次提高。与莫扎特作曲的年代相比,基準音高了近半个音。听起来,几乎已经不是同一个音了。

“这种事情经常有的,运气不好罢了,认真你就输了。”柳老师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他透过雨伞的边缘望着白茫茫的天空,“你的努力不会白费的。”

每个调音师,性格脾气和工作的方式方法都不尽相同。我很庆幸,有缘在柳老师手下见习。他那种仔细听取客户要求,确认音色偏好的工作方式,日后也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吧。

正好又遇到红灯,我拉上手剎,回头朝后座看去。只见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落在座椅下面,一定是柳老师不小心忘在车里了。準备把戒指交给女朋友的他,会怎么样呢?因为这枚戒指,车内略显尴尬的气氛稍稍缓和,这全都是柳老师的功劳。我伸手将小盒子拾起来,放在仪表盘上方。挡风玻璃倒映出的蝴蝶结,彷彿一朵深红色的花。

“你现在嘴巴也很能说了嘛。”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也许吧,”我说,“我觉得,音色好不好,是个人的判断。不应该由别人来决定。”

“能修好吧?”

也许,我正在走的路并没有错。不管花多少时间,绕多少弯路,只要继续走下去就行了。看似空旷的森林里,空无一物的景象中,实则包含了所有的意义。它们甚至并没有藏起来,只是我们还没能发现而已。

他在想些什么?而由他打造出的声音,也就是我第一次听到的、由钢琴发出的声响,在我的脑海翻涌而过。我为了追逐它来到这里,可是我和它之间的距离,一点都没缩短。也许一辈子都无法靠近。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多么可怕,就好像一脚踏进了幽深苍郁的森林。

乐器?这位有点年纪的男士难道不是我要迎接的访客吗?真该问清姓名的,我心想。

我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努力,唯有继续摸索。在清晨的公司里,我找到与和音家同类型的三角钢琴,打开琴盖,準备趁上班之前的时间,用纯律重新调音。

由仁沉默了一会儿,不置可否:“你觉得呢?”

是和音。和音总是更文静有礼的那个。

“是吗,你还年轻,周围还没有人结婚吧?不过我们不办那种传统的婚礼,是婚宴派对。”

柳老师用针轻轻地在羊毛毡製成的弦鎚头部扎了几下。

“啊,音色好像更好听了!”她略微弹了两下就站了起来,对柳老师重重点头道,“实在是太谢谢您了!”

“真是不可思议,大山居然跟大海有着相同的声音。”弟弟望着树梢笑道,“我在想,说不定,在海边长大的人,来我们山里,也会听到熟悉的声音,然后大吃一惊呢。”

“不好意思,谢谢你啊。”

运送过来?对这个词我感到非常不解。

此时,提着工具箱的板鸟先生从我们身边经过:“有客人取消预约了吗?”

“板鸟先生不是也为普通家庭调音吗?而且特别棒。”

他们不太可能超越板鸟先生。看样子,柳老师也很清楚,板鸟先生的调音技艺究竟有多么精湛。与其他人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我有点想问秋野老师,跳下去的时候,他的内心会不会害怕,可是我问不出口。与跌落之前长时间的恐惧相比,主动跳下去也许不算什么,而且,终究难逃坠落命运的絶望更可怕。至少,跳下去是自己的决定,说不定在那个瞬间,我们大可以坦然微笑。

柳老师跟和音说了些什么,随后兴奋地走了过来:“真厉害,小和太棒了!”

我表示赞同:“準确、有力,也很投入。”

“她们俩校服不一样啊。”

“啊?”我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

我也曾经想过,会不会是因为我最先递交简历。果然,他们录取我,并不是因为能力或潜质等方面的考量,而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

“客户提出想要柔软的音色,也是一样的,始终要抱有怀疑,而不能全盘接受。对方想要的究竟是哪一种柔软呢?柔软这个词,是否贴切呢?调音的技术自不必说,首先,跟客户达成共识与理解至关重要。在调音之前,先得仔细问清楚,找到词语背后真正的意义。”

“没聊什么,我们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秋野老师岔开话题。

“不,外村虽然年轻,但手艺没问题。”柳老师出言维护。

我不确定一万小时是长还是短,但这是我的必经之路。

他默默听着,并不打算回应。

决定是否聘用我的是社长,板鸟先生并没有最后拍板的权限。但是,从板鸟先生推荐的那所专科学校毕业后,我立刻就被江藤乐器录取,想必他一定为我说了不少好话。

下雪天比较暖和。这是北海道人共有的印象。真正寒冷的日子从不下雪,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刺眼。但那只适用于隆冬。五月的雪,依旧冻得人打战。

他想了想,表情格外严肃:“那样的钢琴,会把钢琴家心里想的,全部通过音色表现出来。反之,如果你心里空蕩蕩的,就什么都弹不出来。这很考验钢琴家的能力。”

“而且,钢琴并不仅仅是为演奏者服务的,”柳老师说,“同时也是为听众存在的。钢琴是为所有爱音乐的人服务的。”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该有多好……如果会弹钢琴的话,就能将森林、夜晚,还有数不尽的美好事物全部展现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板鸟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我站起来,想去瞧一眼和音刚才弹过的那架钢琴,确认踏瓣的状态。可是我转念一想,那架钢琴已经为明天的独奏会调试妥当,总不能让秋野老师白费心血。我重新坐下来,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下。可是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唯有现在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下次和音弹琴的时候,才能有所依据。

“嗯,谢谢。”他面带羞涩。

在弟弟的催促下,我站起身。

真希望早点有人告诉我……也许是看我一脸落寞怪可怜的,社长看了看手中的入场券说:“第一次来这里听音乐会,最好还是挑个好位置,要不要跟我换?”

弟弟笑着摇摇头:“你知道我不会游泳的。”

“我想在派对上安排点节目。”

是和音。我喜欢听和音弹钢琴。我希望和音能一直弹下去。所以,无法继续弹琴的,只能是由仁。

美丽的事物从我的记忆中浮出水面,如同吸铁石吸附铁砂般自然而然。

简短的乐曲弹完了。这显然不是为了验收调音成果而弹的乐曲,那里头,分明藏着和音的决心和态度。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转向我们,表示感谢。

我偶尔会遇到常年被遗忘在房间一角,抑或被暴露在恶劣环境下的钢琴,但调音师这份工作始终充满希望,因为我们是为未来服务的。无论生活境遇如何糟糕,当委託人希望我们为钢琴进行调音,就说明他今后还想继续弹琴。

装满调音工具的工具箱拎起来有些重,儘管习惯叫它“工具箱”,柳老师用的却是旅行箱,也有人喜欢用手提箱或公事包。

会场小声播放着的背景音乐戛然而止,人们开始鼓掌欢呼。高亢的声音、粗犷的声音此起彼伏,互不相让。照这个架势,就算柳老师来了,多半也找不着我。我的身体能够感受到来自前方与后方的双重挤压。舞台的灯全部点亮,欢呼声更响了。乐队成员从两侧登上舞台,一个抱着吉他,一个高高举起鼓棒,另一个……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重新回到那个高举鼓棒的鼓手身上,这个人我见过。我认识他,却又格外陌生。

此时,由仁站到宴会厅的另一侧,伸出右手指着天花板。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和音却重新开始演奏第一首曲子。原来,由仁不是示意我看天花板,而是让和音再弹一次。

我心里明白,没有什么可不可以,既然他发出邀请,就已经代表某种许可。

我太较真了吗?所以客人才把我换掉吗?

“耐心这个我懂。”北川笑道。

开始独当一面后,跟不少客人已经不是初次打交道了。

这句话点醒了我。的确,需要去看、去体会的东西太多太多。

柳老师附和道:“她能这么练,就说明她很有天赋。”

“什么进步?”

实际上,我几乎从来没有碰过钢琴。

秋野老师凑了过来:“咦,你还做笔记啊。”

慎重的同时又毫不犹豫,在扎了几次之后,柳老师熟练地将弦槌放归原位,继续调整相邻的弦槌。一次,两次,三次。在一旁观摩的我默默数着数,虽然明知道次数并不重要。在什么位置,以什么方向和角度,扎多深很有讲究。这些都唯有凭感觉慢慢摸索。

“你听说过原民喜吗?”

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目的地,又指哪里呢?

没错,这番对话似曾相识。当时柳老师是拿牧场的鸡蛋打比方。他说,在提到煮鸡蛋的时候,能够在一瞬间浮现的画面越多越好。那次,好像也是拜访完客户的回程途中。

原来,她们是在这里的幼儿音乐教室开始学习钢琴的。

此时的街道看起来分外美丽,一定是因为街道两侧的红豆杉。红色果实装点着行道树,为这条街蒙上一层秋日的光晕。住在大山里的日子,我总是等到路边的红豆杉、软枣子、山葡萄熟透了,在往返学校的路上,一颗一颗吃过去。

后来我发现,记笔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调音的感觉很难用语言表达,能用準确的词语形容,这本身就是一种水平和进步的体现。

“声音背后的景色。”

生姜汽水太甜了,我只喝掉一半。因为不知道可以扔在哪里,我把纸杯还到柜檯。柜檯内的女子奇怪地盯着我看。我完全不懂这类场所的规矩和惯例。

只是连接键盘和弦槌的顶桿弹簧老化了而已。经过简单的调整就能让钢琴的状态恢复正常。

我们并肩走向停车场。我不发一语,儘管仍沉浸在兴奋中,情绪还算稳定,至少还能把车开回公司。

“想看一下吗?”

板鸟先生的这番劝慰和提点让我很是感动。仅有感动显然是不够的。我追出店去,对他说:“您说的基本功,要怎么练才对呢?我现在这样会不会太慢了?”

“都已经五月中旬了,居然还在下雪。”柳老师不无抱怨地望着天空,“这鬼天气,好好的安排都被它打乱了。”

“对生鸡蛋的喜好没有高下之分,那只是一种偏好而已。话说回来,也不能说喜欢吃熟鸡蛋的人就是幼稚的。”

“好的。”我又一次站起来。

我望着被染成淡紫色的天空,皎洁的月亮正从山的边缘露出脸来。我假装仰望天空,偷偷看了一眼弟弟的侧脸。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暖平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看看他了。弟弟小的时候很爱哭,比他大两岁的我承担起哥哥的责任,主动帮忙带他。渐渐地,我们开始扮演固定的角色,我成了懂事而稳重的哥哥,他则是乖巧、讨人喜欢的弟弟。我倒是不反感这样的角色设定。

“太好了。”柳老师不断重複着。

“好消息。”

钢琴无法做到这一点。每个琴键的音高都已经固定了,演奏者无法自行改变音程。钢琴家只能以调音师设定的音律进行演奏。即便发觉音色不对劲,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弹。

我一眼瞥见坐在右侧靠墙位置的秋野老师。

我闻到森林的气息。那是在秋天,向晚时分的森林。树木在风中摇曳生姿,树叶沙沙作响。那即将被夜幕笼罩的、森林的气味。

“你不知道?”社长又挑起眉毛,“每次这位大师来日本,都点名要板鸟为他服务。板鸟在那边深造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欧洲巡演也合作过,可惜板鸟不喜欢坐飞机。回国以后,也只坐地面交通。也就是说,板鸟一直在这座偏僻的小城,等着钢琴家不远万里来找他。”

同卵双胞胎不仅外貌相似,所有遗传基因都一模一样,那么差别究竟从何而来?是否擅长数学,念哪所学校,跟怎样的同学交朋友,这些差异似乎会透过容貌或举止表现出来。钢琴也不例外。

是的,有一个能弹了,一定是和音。我也希望她们两个都能好起来,有一个能重新坐到钢琴前,至少胜过两个都不能弹。实在好太多了。

高中毕业,我说服家人,进入了那间学校。

“我想为和音的钢琴调音。”

“感觉比刚才清晰很多。”我答道。

“可是,我们跟以前不一样了呀。”由仁表示异议。

家里人是否能够理解这样的人生选择,我不得而知。我是山里的孩子,由于镇上只有小学和初中,完成义务教育后,大家都会下山。这是大山里的孩子的宿命。

在专科学校曾经学到过这个知识点。调节支撑腿底部琴轮的方向,可以改变钢琴的重心。板鸟先生今天为我亲身示範了一次,还深入浅出地举了个俯卧撑的例子。在做俯卧撑的时候,手臂的位置超出肩膀的话,用力的方式就会不一样,身体的负荷会加重。通过改变脚轮的方向,影响背板的受力,从而能令声音产生微妙的变化。

老家传来消息,祖母病危。

快到房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气呼呼地说:“你这算什么,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的脸涨得通红,“奶奶把你当作她的骄傲。”

和音站起来,表示感谢。由仁也在一旁跟大家点头示意。

“据说明年会来表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吞吞吐吐地将昨天的情况告诉秋野老师,“调音完成后,经过试音,客人问我,这个音色是不是最好的。”

“不好意思……那个……我从来没喝过葡萄酒。”

“是吗?”

“你不生气吗?”我问。

“外村,”由仁爽朗地说,“没事的,我就坐那儿等着,等你把好听的琴声运送过来。”

“多亏了你,我越来越宝贝这架钢琴了。”今天去委託人家时,某个上了年纪的女士对我说,“你做事很小心,看到你对这架钢琴轻手轻脚的,我很开心。”

他称讚的是我的调音,还是和音的演奏呢?我不确定,但那又有什么关係呢?我知道,调音和演奏此刻已然融为一体。

上个礼拜,他打来电话投诉,说因为更换了调音师,钢琴的声音不对劲。距离完成调音已经过去一个月,早就超过免费调整的期限,更何况,他还指明要让另一位调音师进行返工。

“不,还是算了吧,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差不多是该开花了呢。”

柳老师抬起手,示意我不必说下去:“是谁,不论有没有工作,都会每天为公司的钢琴进行调音?这么算起来,已经练了多少次了呢?办公桌上又有多少本调音方面的书?读了那么多,学了那么多,是多么大的知识储备?而且每天晚上回家还会听钢琴曲吧?你一定可以的,现在怕就让它怕吧!”

秋野老师有点惊讶:“你可真是个大好人,”他收起笑容,补了一句,“我这可不是在夸你。”

星座真的只有八十八个吗?还是说,天文学和音乐是最根源的学问这种说法,就是信口开河。不明真相的我打开笔记本,写下一行字:“星座的总数,琴键的数量,八十八。”

取消?我感觉不太对劲。我跑到北川那儿,询问具体情况。

“很感动。”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表达此刻的心情,只好儘量简短,“钢琴,太棒了!”

后来,板鸟先生一语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椅上,平视前方。我则默然地开着车。

“不用谢,刚才给楼下的客人泡茶,他们后来说想喝咖啡,这绿茶的茶叶很不错的,咖啡倒是速溶的。”

“真好。”柳老师说。

“别这么说,是我们硬要今天调的。”

也许这并不是事实,也许这些仅仅是秋野老师眼中看到的事实,而我却无力反驳。毕竟,作为调音师,他拥有十多年的资历,还曾立志成为钢琴家。也许他的眼界更为宽广,能看到我无缘得见的风景。

的确如此。很多客户会要求我们把琴键的阻力减小,好让音色更为响亮,但阻力的调整也是有限度的。如果弹奏者本人意识不到问题出在手指力量不够,而只把责任归结到琴键,无论如何调整,都很难令人满意。

“你见过海吗?”

柳老师有事外出。我回到座位上,忽然意识到,她弹奏的和弦如此特别,并不是毫无理由的。在专科学校进修时,我曾经学过音乐理论。在调整平均律之后,有些键难免出现杂音,在组成和弦时,极少数钢琴家会故意把有杂音的键弹轻一些,从而令音色更为纯净通透。好像还可以通过对踏瓣的微调,控制声音的迴响。

“她说,菜色我们没办法插手,但钢琴我可以想想办法。”

“音色很好。”由仁转过头来,眼睛闪着光。

“可以吗?”由仁问。

“我第一次参加婚礼。”

“可怕”这个词,秋野老师很常用,意义大致等同于出色。

“你真是个傻瓜。”秋野老师笑道,“这种时候,顺着客人说就好了。人家无非是求个心安,免得弹琴的时候疑心音色不够好。”

钢琴最原始的面貌,我一直看在眼里。乐器,起初或许就是森林给人类的礼物。

“但是,一到关键时候,更优秀的是由仁。在练琴的时候明明我弹得更好,一上了台,由仁总是比我出色。像是演奏会啊,小型的音乐比赛啊,由仁会收穫更多的掌声。”

“调音是不是也需要天赋呢?”

秋野老师得意扬扬地说:“有八十八个。”

已经戴上黄色耳塞的秋野老师,不再吭声。

和柳老师相差万里的我,此刻唯有比柳老师望得更高更远才行。仰望太久,脖子又酸又痛,我的视线重又落到行道树红豆杉那红彤彤的果实上。

“自家的钢琴只让自家员工经手,这未免太小气了。这个世界上,钢琴和调音师数不胜数,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用实力说话,看谁有资格进行调音呢?我看他们是害怕竞争,说到底,名门不过如此。算了,无所谓,反正也没必要在意他们。”柳老师想了想,忽而一抬眼,“我刚才是不是很酷?”

“嗯,第一次听到板鸟先生调过的钢琴声,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拒絶双胞胎姐妹的,果然是北川。

我闻到森林的气息。秋天的、夜晚的森林。我将书包放在地上,倾听钢琴的声音一点一点发生变化。我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就这样过了两个多小时。

还有哪些事需要按部就班地去做呢?一有时间,我就会站在钢琴前,掀开顶盖,仔细观察钢琴的内部构造。八十八个琴键,各个对应一到三根不等的琴絃。钢製的琴絃綳得紧紧的,击打琴絃的弦槌宛如北方常见的木兰花的花苞,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我不禁伸长了脖子,这片井然有序的森林如此美丽。“美丽”和“正确”一样,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词彙。在接触钢琴之前,我的生活与“美丽”无关。严格说来,并非没有美丽的事物,美丽无处不在,只是我们熟视无睹罢了。

“那些弦槌质量很不错。”柳老师道。

“那好,我现在去,有什么事再联繫。”

把戒指给女朋友到底有多么重要?听起来,只是一件物品的交接而已。这样的瞬间似乎离我非常遥远。我暗暗觉得,柳老师或许会修理完失声的琴键,再去跟女朋友见面。也许,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如果,和音能够完成这么高难度的演奏,作为调音师,有什么可以帮到她的地方呢?通过调整踏瓣的灵敏度,是否能使她弹出的音色更加细腻呢?

“一想到今天弹不了琴,心里就不痛快,感觉完全睡不好觉了,对吧。”

秋野老师发出“哼”的一声。

弟弟的话语萦绕在我耳边,“大山夜晚的声音”。

又有几位工作人员走进来,调整餐桌的位置。和音不为所动,心无旁鹜地继续弹琴。

滨野点点头,用吸管将纸杯中冰红茶表面漂浮着的小碎冰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眉飞色舞地说:“还有一个发现……”

这里是音乐厅后方正中央的区域。S等座太贵买不起,我在A等座里专门挑了音响效果较好的位置。

我最想问的是什么呢?当时的我不得而知。时至今日,我仍旧说不上来。每每回想,我都心下怅然,要是当时能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儿全说出来该有多好啊。假如能够获得令人信服的解答,那么,我至少不必苦苦追寻答案。

北川噘着嘴,沉下声音道:“放心,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别太介意。”

“如何?好好弹一弹,仔细听听吧。”柳老师笑着说。

“你看到椅子的高度了吧?那家的孩子,已经念小学高年级了,还在练『拜厄』,说明学琴并不是很用心,也没有多爱弹钢琴。”

“现在去?”柳老师喜出望外,“真好,偶尔吃吃拉麵也不错,去吧!你说的那家口碑拉麵店,在哪里?”

柳老师跟我并肩走在一起,望着前方说:“是说和音吧?”

“你一定行的,我觉得你很会发现细微的线索,能不能落到实处,当然还要慢慢努力啦。”

没办法,我只好将窗帘恢复原状,隔断的不仅是声音,还有阳光。我不甘心,忍不住再次拉开窗帘,好让夕阳那柔和的光线投射进来。

北川的话很有说服力,可是我仍然将信将疑。如果木村家对我的工作感到满意,应该不至于取消调音。

“可是,有时候,我完全搞不懂,客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上条抱着手臂,连连摇头。

“没有,没什么。”

“今天有什么特殊要求吗?”柳老师问。

正準备离开教室的班主任回过头说:“调音师啊。”

“四年。”他脱口而出。

这会儿,白桦树的嫩叶应该已经一下子冒出来了。我边走边回忆生活在大山里的日子,我留下弟弟离开家的那年春天。我们村只有提供义务教育的小学和中学,为了上高中,很多人都会在十五岁那年离开村子,也就是离开大山、离开家。这方面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弟弟比我小两岁,那么,两年后他也会离开家。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却觉得自己吃了亏,彷彿弟弟在家里的时间比我长。自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家里就多了个弟弟,我们一起度过童年的岁月。而我早两年离开家,这不就等于弟弟在家里的时间,要比我多两年吗?

秋野老师露出不屑的神色:“还行吧,”然后勉为其难地补充道,“钢琴还不赖嘛。”

需要多少时间呢?在此之前,我无法明确估计,是否花上时间,就一定调得好呢?

“是吗?我没觉得有意思。”

我拿起听筒,是北川。对这位负责行政事务的北川小姐,柳老师的评价是“三十几岁的漂亮女人”。我一来看不出她的年纪,二来对漂不漂亮毫无概念。她的办公桌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我抬起头,北川正好也手握话筒望着我。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和音说,她略微顿了一下,调整呼吸,“我决定重新开始弹琴。”

“不好意思。”

当听说双胞胎姐妹中间有一个人无法继续弹琴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希望留下的是和音。我并不是将和音与由仁两个人进行比较,而是她们的钢琴。我特别偏爱和音弹琴的感觉,不希望以后再也听不到她弹琴。这个想法给我带来很强的罪恶感,感觉对不起由仁。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对不起人家呢?我的期待,我的愿望,我的抱歉,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这一层,我才略感宽慰。

“第一次嘛,大家都会出差错的,不能怪你。你只是太心急罢了。”

一路以来,我放弃了很多东西。出生在大山中的偏僻村落,家里也不富裕,享受不到与城里孩子同等的物质条件,我必须接受事实,拱手让出许多原本可以拥有的事物和可能性。

关于双胞胎为什么把我叫来,我依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柳老师的调音工作则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这是最为标準的调音。以前跟随他实习的那段时期,我并没有深刻的体会,独当一面后再次观摩,我才发现柳老师的操作如此认真,如此巧妙。我没必要模仿他,因为不是人人都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他是一个标竿。如今想来,实习期间能分在柳老师手下,简直太幸运了。

“嗯,我弹过了,你还是弹一下吧,我跟你喜欢的音色不一样。”

也从来没人说过我“幼稚”。原来我是个任性的人,幼稚的人。好吧。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情似乎轻鬆了许多。

怎么可能是第一次,我暗自思忖。絶不会是第一次。她们太谦虚了。

“嗯,还有明亮的音色、清澈的音色。有活力的音色也说得比较多。要是你每次都从零开始,那可就自找苦吃了。把明亮的音色,有活力的音色记在脑子里,随时调用就好了。这么做足够了。”

听她忽然提起病情,让我不由得浑身紧张。最直接的反应是,天底下居然有如此奇怪的症状。我犹豫着该怎么接话才好,“真遗憾”显得轻率,“保重”太随意,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

站在钢琴前的女孩拖过凳子坐下来,手指不紧不慢地在琴键上跃动。她两手同时弹奏,听上去像活动手指用的练习曲目,很短。那声音美极了,饱满、鲜明,充满光泽。我的耳朵一直麻麻的,真希望那首练习曲能再长一点。

要柳老师为我操心实在过意不去。如果我真的没做错,又怎会接到客人的投诉呢?更何况,还被客人直截了当指出手艺很差。

柳老师靠在座椅上,转动眼珠:“有点害怕吧,但也还好,怎么,你很怕吗?”

“哦?”

我一边开车门,一边试着反驳:“但是,哈雷机车只要多练习,也能学会啊?”

偶尔,在午饭时间,秋野老师会在办公室里吃便当。便当盒被包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知遵循什么规律,有些日子带,有些日子不带。他一边解开格子包布,一边说道:“大多数客户只要音阶调準、声音清亮就可以了。对音色有特殊要求的是少数。所以笼统地讲,客户分成有要求和没要求两种。”

北川立刻说:“可以啊。”

由仁站起身,把位子让给和音。她们经常像这样交替着弹琴。和音将乐谱摆好,坐下,接着用与由仁同样的方式,一根手指敲击琴键。基準音“la”带出一片奇异的景色,在银装素裹的森林里,声音画出一条道路。在道路的最深处,我彷彿看到北海道梅花鹿蹦蹦跳跳的身影。

为谁而调音?取悦谁?只有和音。我喜欢和音的琴声,我要打造出最适合她的音色。我最先考虑的,不是委託人柳老师,也不是在座的各位听众。我的脑子里只有和音的钢琴。

“您说什么?”

“知道树木的名字,也许不单单是知道那么简单,在实际生活中,总会派上用场的。”柳老师似乎在安慰我。

我无奈地点点头。虽然没有明显的失误,但有位客户提出希望更换调音师。

他丝毫不加掩饰地脱口而出。我无言以对。听说,秋野老师以前立志成为钢琴家。他毕业于音乐大学钢琴专业,一度以弹钢琴为生,后来又回过头去念调音专科学校。他口中的“弹不好”自然不是指他自己,而是客户。很多事总是那么诡异。原本,我们都希望调音后的钢琴能令每个弹奏者满意。而事实上,普通的弹奏者根本无法驾驭完美调音的钢琴。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了。”

中学毕业旅行,我们班去了北海道南部,看到了秋天的日本海。念专科学校的时候,距离港口也很近,却很少有机会去海边。

我再次让面前的这架钢琴发出声音。不对。这显然不是和音的钢琴。我不能让和音弹这样的琴。我一边在脑中回忆和音的琴声,一边开始调音。

“是吗?”

既然她说不用太担心,应该不会有问题。我便没有细问,到底北川觉得哪里不好应付。

这么说,我肯定不算幸运儿。

“说实话,我也想把钢琴调得更加灵敏,但我不会这么做,保留一定的余地,是为了适当掩盖瑕疵。我觉得调音要符合客人的水準才行。”

“对吧。”

我克制内心的兴奋,打开琴盖,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弯下腰,凑近琴键,发现琴键的高度参差不齐,大约有0.5釐米左右的高度差。我试弹了几个琴键,音色非常沉闷。

身穿灰色卫衣卫裤,顶着一头刚睡醒般的蓬乱头髮,男青年弓着身子演奏起来。他的节拍过于随性,以至于我差点没听出来,那是萧邦的《小狗圆舞曲》。

如果可以,我也想进入新的阶段。如果能努力,我也想努力。和音与由仁,都已经整装待发,我多希望能够赶上她们的步伐。

我一边走一边思考,调音要如何跟乳酪扯上关係。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一直都很焦虑,也很害怕……

正当我準备离开体育馆时,背后传来钢琴的声音。乍听之下,全然不像是由乐器发出的,我回头张望,以便确定声音来自钢琴。与其说是乐器声,倒更像某种拥有具体轮廓的实物发出的响声,使人不禁回想起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虽然说不上来,感觉却分外真切。

“我原本希望,她可以加倍努力,弥补我无法弹琴的缺失,可最后却是这样……”她欲言又止,张着嘴,连续吸了两口气,彷彿氧气无法顺利到达肺部。她的眼睛瞬间噙满泪水。

我看着用黑色圆珠笔写的三个字,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你喜欢钢琴,对吗?”

“你好,你是外村吧?”

可是,这个巨大的黑色乐器竟像头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似的。至少,我是第一次见识翅膀展开后露出的“内脏”部分。当然,还包括从中流淌出的音符掠过肌肤时那奇妙的触感。

“不,”我笑道,“我家附近有个牧场,他们家也做乳酪。”

不仅我要相信和音的能力,和音对我,恐怕也是如此。

社长见我推辞,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回来了。”板鸟先生回到办公室,跟大家打招呼。

结果,我什么都没问,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观察,生怕打扰到他。

“哦?”我有点意外,还以为滨野小姐一定会选钢琴。

这不是什么蜕变。和音一直是和音。最初听她演奏,感觉还较为稚嫩。现在她正在茁壮成长,舒展枝叶,準备绽放。

一位年纪与我母亲相当的女性开门领我们进去。一进屋,右侧就是琴房。这个房间大约有十平方米,正中间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尺寸是最小型的那种。地上铺着长毛地毯,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应该是为了隔音。钢琴前面摆着两把椅子,想必它的主人还在学琴阶段,由老师上门授课。

他说完就把耳塞塞了回去,表示话题到此为止。

他不置可否。

“今天羊毛毡扎了好久呢。”我在回程的车里说道。柳老师显得有些疲惫,靠在副驾驶座椅上。全神贯注地工作了近三个小时,也难怪。“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吗?”

我看到门票上写着,附赠饮料一杯,于是準备先去拿喝的。来客大多比我年长,有金髮也有红髮,颇有个性。如果用“浓度”来形容,我跟他们显然不在同一个水準上,我下意识地站远一些,以免稀释了“浓度”。

前几天由仁来过,并没有提起音乐会的事。我摇了摇头。

信号灯转绿之后,我穿过斑马线,将小轿车停在路边。随后拨通公司的电话,向电话那头的北川简单说明情况。

我停下脚步,看着柳老师:“首先,我会问乳酪的种类。是生乳酪呢,还是熟乳酪呢?另外,还要询问具体的发酵方式,等等。”

首先,我开始调节琴键的高度。琴键内侧使用的缓冲垫磨损得很严重。我通过垫一些薄纸进行微调。琴键的可动範围只有10毫米,0.5毫米的差异在演奏时影响也会很大。

“你倒是一点都不紧张嘛,”一直面无表情的秋野老师,语气明显带着讥讽,“自我感觉良好。板鸟的实力,你真的看明白了吗?即便大家都是同事,你也未免太依赖别人了。板鸟也是的,对你太保护,一点都不设防。反过来说,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吗?”

“真的吗?终于要结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分享了一个频繁出现的梦境。

“我不觉得错在他,所以我就告诉他那个一万小时定律。”北川道。

听了柳老师的回答,委託人似乎鬆了一口气。她在钢琴的锁眼里插入一把黄铜钥匙,咔嚓一声将锁打开。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或许是听错了。乐队现场表演时的强大音量造成幻听,彷彿同时有很多人声或近或远地正跟我说话。

板鸟先生与音乐厅负责人交涉,希望从观众的视角,观察钢琴所在的位置。

“不是看起来很好用,是真的很好用。不嫌弃的话,就送给你了,就当庆祝。”板鸟先生的声音依旧那样宽厚。

“哥,不回山里生活,你是不是觉得过意不去?”弟弟转过头,“上次你说要当调音师,看起来很愧疚的样子。”

我看到他从左耳朵里掏出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这天傍晚时分。

“这些都是,古希腊时代的两座知识高峰——天文学和音乐留下的痕迹。”

秋野老师形容板鸟先生调音后的钢琴很可怕。我想这话并不夸张。钢琴会反映出人们的内心,包括那些我们极力迴避的。我们在钢琴面前是赤裸的,一览无余。

他站到钢琴面前,将四四方方的工具箱放在地上,朝我点头示意。好像在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也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往常这个时间,篮球社或排球社的人都挤在体育馆里,今天却格外安静。傍晚的夕阳透过高高的窗户洒下来。

留意到这个细节后,我开始坐立难安。即使减少了一半和音钢琴的魅力仍然能那么出色吗?

我把板鸟先生当作榜样和目标,然而秋野老师的眼光似乎有着别样的温度。

“这跟我有没有被小瞧没关係。”

由仁坐到钢琴前,和音也跟着就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们就开始双人联弹。

这间琴房的隔音措施特别周密。钢琴的琴脚垫着隔音装置,下面还铺着长毛地毯,窗子挂着厚重的隔音窗帘,还是双层的。之前来的时候,佐仓家就给我留下了一丝不苟的印象。也许因为住公寓,这是理所当然的措施。而今年,我忽然觉得异常严密的隔音,吸走了几乎一半的钢琴声,未免太可惜了。这让和音的钢琴魅力大打折扣。

这个词反倒令我疑惑起来。圆润和有活力能够同时兼顾吗?圆润代表某种沉稳柔和的感觉,难道不会与活力背道而驰吗?

“话说在前头,我动作快不代表偷工减料,一般调音高的话,我只需要三十分钟就够了。”

“你可以分得出她们两姐妹吧。”

双胞胎几乎异口同声。

“我在海边听到了一模一样的声音,我使劲地找,四周哪里有山,还问同学,这声音从哪儿来。”

“要是再检查一下制音器有没有同时降下来,看看是不是整齐,那就更好了。”板鸟先生不紧不慢地说。

几乎同时,座位的问题被我抛诸脑后。那音色简直太美了,美得令人窒息。钢琴、音色、音乐……所有的美纠缠到一起,难分彼此。我只知道,舞台上的这片黑色森林,正源源不断地漫溢出美好,填满整个音乐厅。

一个月后的返工,柳老师毫不客气地要求按照公司规定重新付费。今后上条恐怕不会再找我们调音了吧。

双胞胎出言挽留。

柳老师没有打包票,只是承诺儘力而为。因为在没有打开琴盖,确认内部具体情况前,能否恢复原状无从判断。不论钢琴的外观看起来如何,假如内部问题太多,单凭调音已然于事无补,可能需要彻底大修。

我暂时收起散漫的思绪。说到花的名字,我的确能认出不少山花,花店的那些却认不全。

我抬眼望去,和音正準备弹奏另一首曲子。那美丽、善良的祝福之歌。

“啊,太好了,急死我了,”柳老师说,“嗯?怎么了,外村,发生什么事了吗?”

“外村?”

“柳老师说,让我们负责挑选乐曲。”由仁悄声说道,“我们两个想了好久,婚宴派对究竟适合演奏什么曲子。”

“大家不说,但心里都明白,我们都儘量不去提天赋,不去说素质,”秋野老师顿了顿,“做好手头的工作就行了。”

委託人姓南,他低着头,身体前屈,用手指了指钢琴。我差点以为他不会说话,但听北川的意思,打电话预约的应该就是他本人。他身穿卫衣帽衫,搭配居家慢跑裤,领口位置鬆鬆垮垮。这套衣服看起来格外贴合身型,估计他天天都穿这一身。

柳老师居然组了个乐队,而且还担任架子鼓手,这实在令我吃惊。为什么是架子鼓呢?我最大的顾虑是,对耳朵难道没有影响吗?表演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我的耳朵仍然嗡嗡作响。

顺利完成原定的工作后,我赶往音乐厅。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就是尽全力让这架钢琴恢复良好的状态。

“不知道。”我摇摇头。

回到店里,一楼拉着捲帘门,二楼还透着光亮。都已经这个点了,没有钢琴课的日子,六点半就应该关门才对。兴许只是忘了关灯?

此刻他滔滔不絶,不仅是因为心情大好,还隐含了对我的批评。

是女孩的声音,紧接着,她们出现在我的眼前,方才的女孩,以及刚回家的另一个女孩。她们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头髮也差不多长,只是另一个女孩在耳朵的地方扎了两条辫子。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在进公司五个月之后,我终于被允许陪同柳老师为顾客上门调音。名义上我是柳老师的助手,但我的任务主要是观摩和学习。对我来说,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不仅涉及调音的相关技术,还有在客户家中的言谈举止规範,以及与客户交流的方式。

“有吗?”

“不会。”

我记得,由仁来店里找我,也就是她落泪的那天,秋野老师正好经过。我猜,秋野老师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说这番话,一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由仁放弃钢琴,也会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好的。”

我第一时间回老家,却还是没赶上最后一刻。我到的时候,祖母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正当我準备出发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

“do”,他的力量比我想像中大得多。男青年走到钢琴跟前,用一根手指敲出一个“do”,手指就像黏在琴键上似的。我刚想提醒他多弹几个音,他却悠悠地转过身,用惊讶的表情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将视线移开。他用拇指替换食指,再一次敲下“do”,随后是一连串的音符,“re”、“mi”、“fa”、“so”……他面朝钢琴,左手向后伸,拉过椅子坐下,用两只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了一组音阶。

“哦?”

“人家都不好意思了。”秋野老师忍不住笑了,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说,“北川你夸人的方式好奇怪,外村都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事,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希望今后大家多多关照,很开心能弹琴给大家听,说再多都不如弹一曲。”

“我只是喜欢练琴罢了。学会一首新的曲子,我会很开心。在家里弹给他们听,家里人还有钢琴老师都会夸我。”

当双方缺乏信任,无论主观还是客观,对方恐怕都无法认同吧。而且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与客人建立信赖关係。

看我不说话,柳老师笑道:“外村还是喜欢家里清爽乾净一点吧。”

“嗯。”我表示同意。

“她想要的,并不是忠实地再现钢琴原本的音色,而是找回一段幸福的回忆。再说,当年的音色早就蕩然无存了。所以,我觉得,发挥那架钢琴拥有的潜力,才是我应该做的。当美妙的琴声响起,回忆说不定就会跟着浮现出来。”

佐仓家的调音师,严格说来,是柳老师。我只是柳老师的跟班。而且,我还有过失败的记录。

我坐在办公桌前,保养调音扳手。距离下一时段的调音工作,还有一段空档。

板鸟先生微笑地看着我:“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我差点忘了,”柳老师笑着点点头,“你在牧场生活过吧?”

“耳朵好,说明你是天生的调音师啊。”我说。

“有时间的话,欢迎你来参观。”

和音一本正经地表示感谢:“我们不请自来,很感谢大家听我弹琴。”

“嗯。”

树木就只是树木而已。无论我知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就在那里,春天发芽抽叶,秋天落叶结果。果实成熟后便会离开树木。小时候,每到秋天去森林里玩耍,我都会听到四下里传来果实掉落的声响。不知怎的,那声音让我感到很安全。那片森林曾经让我品嚐到自由的滋味,同时也提醒着我,生而为人的不自由。

秋野老师说:“你太较真了。”

“谢啦。”

“但是什么?”柳老师也问道。

“没有天赋,一样可以活下去。但我们暗暗地期待,花一万个小时仍然无缘得见的东西,会不会在花了两万个小时以后,终于能够看到。重要的不是早一点看到,而是看得更多更远。”

凭藉声音的指引,我得以追逐神的脚步。即便不曾见过,不知所蹤,我心中却异常确定,因为美丽的东西一直在指引着我,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感到无比喜悦。喜悦这个词显然不足以道尽我的感动。我彷彿被这个世界彻底接纳了,我真真切切地活在当下,宽阔辽远的地方也好,狭窄崎岖的小径也罢,任何地方都无所谓。巨大的喜悦正在靠近,与此同时,对可能被推落的预感心存恐惧。这就是那个步步逼近的庞然大物吗?

我听得一头雾水。

秋野老师默默离开会场,我看到他往外走的时候连连点头。

由仁系好安全带,一边朝后座看:“咦,有东西掉出来了。”

“不只是和弦部分,而是整体都很美妙。”柳老师笑了。

“你指的是?”

“就算没喝过,听总该听过吧。葡萄酒馥郁的芳香,微雨初霁的森林里蘑菇的香气,又或者天鹅绒般顺滑的质感,等等。”

“不用了,没关係的。”

板鸟先生的调音勾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这些我自然闭口不谈。唯独这一句我愿意同他分享:“能够用那架钢琴开演奏会,我觉得对钢琴家和听众来说,都是一种幸运。”

我提前一天,去举办婚宴派对的饭店进行调音。饭店格调高雅,宴会厅颇为宽敞,角落里摆着一架三角钢琴。

我听不太清楚,也不能完全领会她的意思:“你说他看都看不得,是什么意思呢?”

“还有,”我补充道,“为什么和弦部分会那么美妙,她弹的和弦就像天堂的钟声一样。”

“喜欢。”

我把工具箱放在白色小轿车的后座上,心情格外舒畅。去年我在钢琴中留下的痕迹,今年我会再度确认,并努力让它变得更好。明年的我,想必又能比今年更进一步。目前,我希望广大客户能够包容我的不足,好让我不断提升技艺,直到将每一架钢琴都悉心呵护到最完美的状态。

“例如,有一家很好吃的餐厅。”

“不了,好像还是别去动它比较好……”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北川小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秋野老师擦拭完镜片,抬头说:“小柳,你肯定觉得刚才那句话也很酷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

没错,如果将自己侷限在委託人框定的範畴内,调音师一定是痛苦的。调音师这份工作最有趣的,莫过于思索如何将委託人的想法化为现实,并适当地有所超越。

弹奏完毕,女孩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重重点了点头:“谢谢您,我觉得声音很好听。”她的声音很轻,有些腼腆。

我能做的唯有默默站在旁边。往日熟悉的钢琴,此刻显得格外陌生。

在柳老师专心调音的时候,许多念头一一涌现,又逐个消失。

“和音在跟我赌气,因为我的病。”她娓娓道来,“準确地说,她不是在生我的气,是在气这个病。气我因为生病弹不了琴,也气她自己跟着没办法弹琴。”

在检查踏瓣的时候,我看过制音器上升时的状况,下降的部分却疏忽了。

“我回来了!我把调音老师带来了!”

是哪个女儿呢?我简直不敢想,那对姐妹中,居然有一个无法继续弹钢琴。此时,我的耳边响起了钢琴的旋律。虽然不愿去想,这段旋律却分明表达出,我希望谁继续弹琴。

对我来说,似乎任何事情都有它的意义和价值,与此同时,所有一切又都好像是巨大的徒劳。我试图在钢琴中找寻的,以及我现在所努力的一切。

“还不是因为怕你们等太久嘛。”

这话是秋野老师说的。他四十多岁,体格消瘦,戴银边眼镜。虽然人到中年,他的女儿却很小,家里还刚刚添了一个男婴。也许是出于对他的照顾,不管店里再怎么手忙脚乱,唯独他可以準时下班。白天他通常外出调音,因此碰到他的机会不多。秋野老师如何调校钢琴,与怎样的音色为伴?我对他充满好奇。

“我是想说,有家拉麵店口碑很好……”

这种感觉就好像飞身跃入泳池,自以为会游泳,实际上只是在原地扑腾。用力划水,却丝毫无法前进。每个与钢琴共度的夜晚,我拚命拨开水流,抬起头呼吸,偶尔用脚蹬踏泳池底部,奋力向前游去。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协调音準的工作,我现在已经非常熟练了。想起专科学校那会儿,我把音準调好后,总是会被老师挑出一堆的毛病。老师会在没做对的琴键上,用粉笔打上一个“×”。然后就看到“×、×、×、×、×、×”,一整排的“×”。两年来,通过反覆训练,“×”的数量逐渐减少,也勉强能够在限定的时间内,将所有的“×”擦去。我终于站到了调音师的起跑线上。

“很讨厌的梦。醒来总是大汗淋漓。而且到后来,再做这个梦,我自己也知道,不会有人前来营救,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努力也是白费的。所以后来,我总是很快就放弃了。”他若有所思,“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次做这个梦,我悬在一座高山上,很快意识到又是同样的戏码,没等风雨来考验我,就自己主动跳了下去。”他用食指从眼睛的位置向办公桌画了一道抛物线,“我醒了以后,一点汗都没出,于是我就明白了,放弃原来是这个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

“因为我知道,唯有那样音色才会更好啊,”柳老师若无其事地说,“那架钢琴就这么被埋没真的太可惜了,我还是想让它动听起来。”

现在不同了。我想要为和音调音。我想通过调音,让和音的演奏更上一层楼。

“和音弹得真好,”由仁带着哭腔说,“充满祝福,她在用琴声恭喜柳老师,你们听是不是?”

我不禁好奇,柳老师是怎样形容我的呢?

我开始明白秋野老师的用意。天文学和音乐的确可以算作这个世界的基石。人们从无数星辰中提炼出星座,调音何尝不是如此。它们都试图从这个世界打捞美好的事物,将它们儘可能提炼成型,免受损耗。

“也是。”柳老师抬起头,“对了,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你空出来吧。”

“就算无法用言语表达,能调出好听的音色就行了,”秋野老师幽幽地说,“先别管最不最,呈现出美妙的音色就行了。”

每一架钢琴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明明对此一清二楚,此时却显然信心不足。面对这台初次接触的钢琴,在一间过于乾燥的琴房,天气并不热,我却开始出汗,我告诉自己,没什么好紧张的,可手指却不住地颤抖。有些只需要微调的地方却用力过度拧过了头,手指就像打滑一样,平时能够轻鬆搞定的操作而当下却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我心中不断祈求,一点点就好,一点点就好。然而,音準还是滑向了另一个方向,厚重感完全无法统一,越是调整就越是混乱,越心急就越难以捕捉音波的微妙变化。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我已经满头大汗了。时至今日,所有我学过的东西,在店里每天坚持练习的东西,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客人也好,前辈也好,大家并没有特别关照你。”

“就算看脸分不出,看校服就知道是谁啦,”柳老师有些意外,“莫非你从来没发现?”

山上的夜晚是怎样的声音?我努力追忆,如黑洞般静谧的、大山中的夜晚忽而浮现在眼前。

趁柳老师在处理琴絃的时候,我试着双手敲响琴键,声音乾巴巴的,很快就消散了,几乎没有多少迴响。我走到窗边,拉开隔音窗帘,随后再次敲击琴键,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别,但迴响明显延长。白天弹琴的时候,拉开这厚重的窗帘并不过分。

原本理应保持不变的基準音,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升高,这是否说明人们天生更偏爱明亮的音色呢?不断调整的基準音,证明了某种缺失。

挑战吗?我究竟在向什么发起挑战呢?我必须承认,我并没有挑战任何东西,我只是力有不逮而已。

“主人公就通过这个杂音,分析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最后居然是兇手家里养的狗,因为快死了,用爪子敲击地面发出的声响。”

“要是搭配蒸芦笋的话,一定是接近温泉蛋的生鸡蛋更好吃。把像酱汁一样的鸡蛋裹着芦笋吃很不错,不是吗?客户是在吃过这种美味的前提下,提出要更熟一点?还是压根儿没吃过,不知道人间还有此种美味?这里头的分寸,很难拿捏。”

我却不以为然。这梦想未免太小了,梦想难道不应该更伟大一些吗?和音是特殊的,她说过,要靠钢琴让自己活下去。

“什么类型?”

我忽然想起小学那会儿,曾经学过关于星座的知识。当时的我觉得很神奇。将那些比较大的星星连起来,构成一个形状,取个名字。大星星之间散落着无数小星星,宛如细小的沙粒,闪闪发光。那些小星星肉眼可见,我们却刻意忽略它们,从无数沙粒中拼凑出八十八个星座,这未免太武断而草率了。

“好。哪天我把学校周围的客户全都让给你。”

她的表情如此真切。的确,没必要彻底放弃钢琴。森林的入口到处都有。穿越森林的方法,恐怕也不止一种。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着边际的话?反而是弟弟经常拉着母亲和祖母畅想未来,哄她们高兴。

我回到办公室,柳老师正巧要出门。

从平均律到纯律,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调完音。我试着弹了一下,因为不会弹琴,只能单纯确认和弦。“do、mi、so”、“so、si、re”、“fa、la、do”。下班前还得将这架钢琴恢复成平均律,这动听的和弦不免令我感到遗憾。

“嗯,真让人眼前一亮,没想到她蜕变得这么专业。”

我站在后面跟着低下头。的确,接到佐仓太太的电话后,我的心里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不好意思。”

来得及吗?必须赶在开席前完成。

因此,在接触钢琴之后,美丽的事物从我的记忆中纷纷浮现出来。

“嗯,听了刚才她弹的那首曲子,我觉得把半踏瓣和四分之一踏瓣调整一下,效果会更好。”

“嗯。”

“好吧。”

我的耳朵不算特别灵敏,手也没有多么灵巧,更不具备深厚的音乐素养,当然也不曾得到特殊的照顾。我什么资质都不具备。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只是单纯地,被那个硕大的黑色乐器吸引。

“莫非,行道树是公共财产,所以不能吃它结的果子?”

“你刚来的时候,听说你是大山里土生土长的,我觉得确实能看得出来。无慾无求,无色无味,表里如一,没有阴暗的一面,但也不是很开朗。我当时不太确定,你会在这边多久,作为调音师,会有怎样的发展。而且你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个性。”

柳老师高兴地点了点头。

“是的,音色很好,弹起来也舒服。不过你不管在哪里,总是弹得很自在,不是吗?”

“不对,让你闭上眼睛可不是顺其自然的意思,”柳老师耐心讲解,“好比,厨师在品嚐味道的时候都很专注,把呼吸调整好,闭上眼睛,清空味觉,去判断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味道。调音师也是一样的,如果不能做出準确的判断,后面就更混乱了。”

我送她们出去,朝她们挥手。回到二楼,柳老师仍旧非常兴奋。

“佐仓太太也怕给我们添麻烦,但据说,这是双胞胎特别要求的。”

秋野老师仍然没有看我:“调音扳手。”

柳老师表示同意:“是啊,特别是双胞胎。”

我的心忽然揪了起来。

我不置可否。因为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确意识到钢琴的存在。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秋野老师就在前面几排最靠右的地方。我突然有些疑惑,为什么秋野老师会选择右侧正对舞台的位置呢?如果对钢琴师感兴趣的话,左侧正对舞台的位置不是更好吗?在那儿能够清楚地看到演奏者的手指、表情以及身体的律动。我把视线重新移回舞台,昨天经由板鸟先生悉心调音的那架美丽的黑色乐器,此刻正静静地孤坐一隅。从秋野老师的角度望去,钢琴师恐怕会被钢琴全部挡住吧。

当哨声响起,所有人迈步奔跑,如今的我,从起跑线跑出多远了呢?

小的时候,我家附近就有绵羊牧场,潜意识里,我似乎有把家畜换算成财富资产的习惯。然而,此刻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在一片微风习习的青翠草原上,羊群正悠闲地吃着草的图景。好的羊毛孕育出好的音色。这让我感到富足。即便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国家,提到富足,大多数人都会联想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嗯,应该就是这一区。”

“是的,由您来定。作为调音师,我们自然是希望能呈现客户最喜欢的音色。”

我自己也吃不準,或者说,我对自己缺乏自信。或许我只不过是在寻找逃避的藉口罢了。

也许,有些时候,人们的确希望获得肯定的答案,好让自己去相信那就是最好的音色。

“您是想让弦槌恢复原状吧。是不是弦槌上有很多针扎过的痕迹呢?虽然眼睛看不到,用手是不是可以摸出来?”

“对了,现在你有空吗?”

江藤乐器主要经营钢琴。社长江藤先生几乎很少在店里。公司规模很小,员工加起来不过十余人,包括四名调音师、前台、行政和销售。

四年究竟算长还是短呢?秋野老师花了四年,也许由仁会需要更长的时间。与其做无谓的坚持,还不如早点跳下去。

和音在钢琴面前坐下。

“不瞒你说,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是取消,不是延期吗?”

“不能光写,要记住它,就像你背那些历史年表,烂熟于心之后,你会看到整个历史的走向。”

和音的綵排被安排在婚宴当天的一大早。万一有任何状况发生,我有充足的时间进行调整。儘管这个安排纯粹出于调音的考虑,和音与饭店方面也都很配合。

由仁的眼神格外鋭利。对这个不想放弃的女孩,我又能帮上什么忙?我既爱莫能助,又难以将视线轻易移开。

她们一个双手托腮,另一个用手挠了挠后脑勺。我似乎有些开了窍,学会了分辨这对双胞胎姐妹的技巧。

人们提炼出“do、re、mi、fa、so、la、si”七个音——準确地说,算上半音有十二个——并给它们起了名字,像闪亮的星座那样挂在夜空。调音师的工作,就是将音符从烟波浩渺的声音的海洋中,準确地打捞上来,并以最美丽的形式加以呈现。

“谢谢您。”

“哈哈。”柳老师乾笑两声。

“是啊,真是个『好』天气。”柳老师说,“沙尘暴很严重,调音说乱就乱。对了……”他清了清嗓子,“有个消息要宣布,我马上要结婚了。”

“取消了?”準备出发的柳老师问道,“今天上午的预约,现在才取消?”

“好的,”柳老师道,“这架钢琴原来是哪位弹的呢?”

“不是客人特别关照你,这都是你的实力。”

眼看泪水就要滑下来,由仁迅速地用手背在脸颊上抹了两下。我一面觉得哭出来也许更好,一面又鬆了口气,不必面对泪流满面的场景。

我跟他们告别,离开大堂,拾级而上回到地面。

秋野老师重重地点头道:“和音以后一定能成为钢琴家。”

风无情地猛吹,大厦开始倾斜。这是我的错觉。大厦并没有倾斜,是我的身体在风的作用下摇摇欲坠。我筋疲力尽,双腿打战。我就快要不行了。

喜欢也好,愉悦也罢,个人一时的标準会随着时间而改变。那一年,在高中的体育馆,我看到板鸟先生为钢琴进行调音,几乎出于本能的,一瞬间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我看清了自己想要的,没有任何理由不去追求。在未知面前,找各种藉口搪塞自己,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

“我的耳朵很敏感,”秋野老师一脸严肃,“有什么事?”

“怎么啦,你心情很好嘛。”柳老师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

真的是这样吗?如北川所说,音乐是介于有用和无用之间的存在。

是的,从一开始,就存在于留有光泽的黑色大乐器里,就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我完全说不出话,简直太没用了。越到这种时候,越考验为人的度量和能力。我的心里满是愧疚。

此刻,彷彿有千百个“但是”“不过”被我吞了下去。我是一名调音师。这是千真万确的。没有任何藉口好讲。

“柳老师在我面前,总是很得体,很成熟的样子,一点不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敏感。”

“你不运动吗?”

“你们学校的钢琴很有年头,”也许是快要收工了,他说道,“声音非常柔和。”

女孩的妹妹是中学生吗?决定权在妹妹手里?还是她没有独自做决定的勇气?我心中不禁纳闷。

在钢琴面前,时间彷彿是静止的。也许是神经高度亢奋的缘故,我丝毫不觉得疲倦。一口气完成调音后,才发现居然已经过了四个小时。音色好了很多。仍然拿跳绳作比的话,现在的音色柔软而轻盈,能够轻鬆地完成两连跳。

柳老师将这个客户移交给我后,大约一个月前,我为他做完第一次调音。他的具体情况我并不了解,只知道是位专业的钢琴家。然而,他家的这架钢琴却没怎么弹过,也疏于保养。在我上门调音那天,他根本不在旁边,也没有表达过任何需求。

“您调音的时候,能让我观摩一下吗?”

我想,就算我主动提出,秋野老师也不会答应教我。我对此毫无奢望。板鸟先生、柳老师、羊、钢琴……无数沙粒正排山倒海般向我涌来,而我正试图在被淹没前,拼尽全力,将它们抓在手里,哪怕只得一粒也好。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好。现在是工作时间。然而,比起接下来的工作,没能跟由仁推心置腹地好好谈一次,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的。

房间很小,男青年的气息似乎无处不在。当我一门心思忙个不停,或是侧耳倾听音波频率的时候,男青年似乎在推拉门的另一边同样聚精会神地听着。

此时此地的自己,要保有某种骄傲的坚持。

“但当客人问我,这个音色是不是最好的,我却没办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调节椅子的高度,也能改变音色吧。”我说。

我定睛望去,他打开地上那个四四方方的工具箱,里面装着各式各样我从未见过的工具。他要用这些工具做什么呢?跟钢琴有什么关联?又为什么要用到钢琴呢?我不打算提问,因为一旦提问,就要开始对话。无论他给出怎样的答案,我都必须就此做出回应。我无意与他交流,唯有放任疑惑在心中盘旋,不落实地。

都是树木被风吹过的声音吧。树叶的震动,树枝的摇晃,成千上万棵树一起如泣如诉。我连带着想起弟弟因为害怕,钻进祖母被窝的样子。

“你是指在乾乾净净的街道上吗?”

我很少见到板鸟先生。他忙于为音乐厅里演奏会使用的钢琴调音,还有很多客户点名要求他上门服务,难得在店里露脸。有时他会从家里直接出发,因此一个礼拜都未必能见他一面。

“就是先到先得,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柳老师将一整排弦槌逐一拆下。弦槌在敲击键盘的时候,会在力的作用下击打琴絃,这是钢琴的发声原理。弦槌用羊毛毛毡製成,毛毡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太硬会让声音变得过于锋利,太软又会发闷,不够清晰。调整弦槌的状态,通常可以用平板钢锉对弦鎚头部进行修整,或是用针戳毛毡,使其恢复弹性。这些都是整音的关键所在。

“我知道了,没问题。”

明知他那么疲惫,我还是忍不住提问。要不是手握方向盘,我真想立刻拿出纸笔做笔记。即使柳老师未必愿意多说什么。

“我说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故作嗔怪的表情。拿她没办法。无法弹琴。凑热闹……我终于回过神来。得病的不是和音,是由仁。无法弹琴的居然是由仁。眼前的状况一下子颠倒过来。

“我是江藤乐器的板鸟。”

我不情不愿地又把窗帘拉上。

“哦。”

试音戛然而止,女孩回头对我们说:“音色可以再亮一点点吗?”她的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不好意思,麻烦了。”

“那好,我先告辞了。”

“两个人都会弹琴,还都长得那么好看。”柳老师边说边伸了伸腿。

“用力敲击琴键,音色就会听起来比较亮。压低重心,把身体的力量集中到手指,这样弹出来的声音就会很响亮。总之,关键不是调音,而是弹奏的水平。”

小狗形形色色。钢琴各有不同。

是放弃,还是不放弃……她到底如何选择,但往往不是我们在做选择,而是被选择,不是吗?

在我印象中,从来没人说过我“任性”。

“音乐有没有在我的人生起作用,我不知道,但我的人生确实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所以,我亲身体验过音乐的神奇魅力,跟是否有用无关。”

我慢吞吞地步入音乐厅,核对着手中的座位号码和椅背上的数字,有人叫了我一声。

跟我面对面坐的秋野老师似乎说了什么。

“我没办法同意他的观点,”柳老师快步穿过停车场,“我认为他既侮辱了调音,也是对客人不负责任。也许他从来没有碰见过值得全力以赴的客人吧,我简直有点同情他了。不过话说回来,”他看着我,似乎想到了一个好点子,“要不让秋野带你一次怎么样?对比度什么的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他工作其实很认真,技术也不错。平时的态度和说话不过是种保护色。”

我小声诵读着,站到黑色的钢琴面前。

“要把和音琴声的优点发挥出来。”

平凡如我们,也许无力企及。至少我作为调音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如果不以此为目标,就永远无法到达想去的地方。

“她弹得真不错,”柳老师补充道,“我是说妹妹。”

“嗯。”

“你知道钢琴的触感吗?很多人以为就是按键的轻重,其实不然。敲击键盘的时候,弦槌被牵动着击打琴絃,触感指的是击打琴絃的感觉。钢琴家弹的不是琴键,而是琴絃。他们的手指跟弦槌是紧紧相连的,所以能够感受到琴絃的触感。板鸟先生也有这方面的能力。”

明亮的音色也时常被客人提起。

“快,去弹吧!”由仁催促和音。

“是吗?”我说。

更令我介怀的是,秋野老师说,每个调音师都希望为一流的钢琴家服务,我却絶对不敢有此奢望。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我希望自己能够负责更多的客户,经手的钢琴越多越好。我不仅缺乏经验,我负责的客户也是全公司最少的。

“我当然也很想努力,可是要怎么做,怎么努力才能打造出好的音色,这让我很困惑。”

成为调音师,无疑是穿越钢琴这座森林的方法之一。钢琴家和调音师,共享同一座森林。但他们选择的,却是不一样的路线。

我从来没在煮鸡蛋上滴过橄榄油,而且,无论公寓还是老家的厨房,连橄榄油这种调味品都没有。

“哪儿的话,”柳老师含笑回应,“又接到调音的委託,我们也很开心。”

“是的,今天是体育馆的钢琴。”

“嗯。”

“的确,很多人根本想不到,座椅很可能会偏高或者偏低。”

委託人依然避免与我对视。我把工具箱放在地上,打开琴盖,试着弹了几下。钢琴发出的声音着实令我大吃一惊,音準偏差过于明显。我又按下相邻的琴键,问题同样很严重。一个键,又一个键,几乎所有的琴键都有问题。音质中带有杂音又浑浊,音準也有严重的偏差,听了浑身不舒服。我意识到,这次调音是一项艰鉅的任务。我究竟能不能胜任呢?

“我经常做相同的梦。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很危险,眼看就要摔下去了,也没人来救我,再加上天气很差,不是狂风猛吹,就是大厦倾斜。在梦里,我知道自己肯定会摔下去的,但我还是死撑着,坚持到最后一刻,但最后还是掉下去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

“那是在温暖平易之余,也能够承载冷峻深邃的文体。”

“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一定会成为钢琴家?”我问,“您不是说音乐没有絶对,没有确定吗?”

“那么后来,你怎么回答的?”

柳老师一脸失望:“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一般不是都会问一下,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她对柳老师和我分别鞠躬问好,然后靠着墙站在一边,静静地观察柳老师的工作。

回忆未必都是幸福美满的,如果是痛苦不幸的过往,又何必刻意回想,将钢琴恢复成以前的音色呢?

“大概是五到六年的样子吧。”她拿着计算器说,“不可能一整天都在调音对吧,还要扣除休息天。嗯,小柳的话,我估计应该超过了。”

“嗯,就是成长的过程中一点杂质都没有,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的人吧。”

经常弹琴的人家,通常半年要进行一次调音。普通家庭一年一次也就够了。基本上,调音的时间是固定的。在每年相同的时段调音,便于我们在一定的条件下观察钢琴的状态。不同的温度、湿度和气压条件下,钢琴的状态会有极大的波动。

“是吗?”

直击腰骨的準确节拍,狂飙突进的贝斯,独树一帜的吉他,动人心弦的演唱。我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周围的听众又是跳跃又是舞动,时而欢呼时而跟唱,看得格外投入。特别是乐队主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点燃全场。能够一览整个会场的柳老师很尽兴地打着鼓,汗水肆意挥洒。

“那是既明快又安静,既清澈又亲切的文体。”

“最近这段时间我心情不太好,要是你能帮我把音色调得轻盈一点就好了。不对不对,心情不好的时候,索性就调成苦涩沉重的音色,那样也不错。如此一来,每天琴声响起,客人们都会觉得很新鲜。”

这话听起来理所当然,细想则使人心焦。如果不适合当调音师,再怎么努力,恐怕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调音师的工作,并非独立完成。弹奏钢琴的人也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我们唯有徒步前进。为了满足演奏者的期望,我们无法一步登天。因为直抵终点也就意味着没有回头路。我们走好每一步,是为了留下足迹。当我们迷了路,想要往回走的时候,还能够循着脚印,知道可以退回到哪一步,去判断哪一步出了问题,从而进行修正。

由仁的声音听起来很积极,我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看我正準备记笔记,柳老师赶忙补充道:“也有人不闭眼睛,我就不喜欢闭眼睛。”

听上去她们的状态很不错。

能够通过调音让钢琴展现美妙的音色,我感到分外满足。但如果有比我水平更好的调音师,我一直认为这个机会不应该属于我。为了乐器,为了演奏者,也为了听众。

秋野老师有点意外:“你酒量这么差?”

我望着他格外专注的背影,在这首简短的乐曲结束后,发自内心地为他鼓掌。

“别看他大大咧咧的,其实他这个人很敏感的。”

“恭喜你。”

我看到钢琴里有一个零件升了起来,触碰到某根琴絃,乐音随之响起。我无从判断,这种声音是否足够“柔和”。但那感觉分明与森林无异,九月上旬、傍晚六点、即将被黑暗笼罩的森林。

“对了,等一等,”她仰起脸蛋,“我妹妹马上就要回来了,等等她可以吗?”

我赶忙追问:“不能弹琴?你说谁啊?”

“谢谢您。”

“做钢琴用的树,是不是松树啊?”

原来不只是我这么想。我一直坚信,技术是需要用身体去记忆的,迟迟记不住,说明我的身体缺乏音乐细胞。为了不浪费时间自怨自艾,我一直坚持记笔记。

“不好意思,能请您再说一遍吗?”

“好的。”

与其他六位同学一道如期毕业后,我回到家乡附近的小镇,被一家乐器店录取。就是板鸟先生所在的那家。幸运的是,刚好有一名调音师辞职,职位空了出来。

他究竟要拿钢琴做什么呢?我不免有些疑惑,却无意深究。

“不愧是小柳。”上条夸张地笑道,“我在店里经常被客人要求即兴演奏,说实话,很难的,通常也是一些比较老到的客人才会提这种高难度的要求。不是我想为难你们。”

他打开一尘不染的黑色钢琴,敲了一下白键。基準音“la”几乎没有任何音準上的偏差。距离上次近距离观摩柳老师的调音工作,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现在的我已然习惯独立应对。

我们在停车场一侧的花坛边坐下。漫长的冬天已然过去,晴天我们偶尔会来这里吃便当。长时间窝在不通风的琴房内为钢琴进行调音,又都是些需要集中精神的精密操作,会让人感到燥热难耐。趁天气晴好,在户外跟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哪怕天气还有点冷,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所以,在开始调音之前,最好跟客户说清楚,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忌,像平常一样就好。要儘量减少客人的心理负担。不过,有时候,电话铃声之类的,频率比较接近的话,难免会受点影响。”

他居然还记得。这让我颇感意外。我仍然这么想,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但秋野老师却察觉到了,还一直记在心里。

“柳老师,架子鼓打得很好啊。”

我一个人的星座。我要把这份光芒传递给她们,无论是弹琴的和音,还是坐在不远处的由仁。我仔细调整踏瓣的深浅,好让和音演奏时能更加得心应手,好让琴声能够响彻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接着是琴轮的方向。之前的音乐会上,板鸟先生曾经通过改变琴轮的朝向,调整声音的状态。当时在一旁观摩的我,感觉非常神奇。现在我已经能够熟练掌握这一技巧,眼前的这架钢琴,琴轮全部向内,经过简单的调整,能略微改变声音扩散的方式。

“我想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去她们家吧。”

“也就是说,可以根据形容词的类型,决定调音的类型吗?”

“秋野老师,你别糊弄人了。”北川忍不住插了进来,“你信口开河不要紧,人家当真就不好了。”

“啊?”

“太好吃了,”北川忽然发出惊呼,见大家都没动筷,“啊,不……不好意思。”

次日,我陪同秋野老师外出调音,对方果然是极为普通的家庭。随处可见的独栋房子,以及普及型的立式钢琴。然而,秋野老师的工作方式却一点都不普通。

“说不定,”秋野老师道,“像你这样的人,能够最终抵达目的地。”

“调呗。”

秋野老师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了一下,随后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哦,对了,整音都做了哪些处理啊?”

我在心里默默表示赞成。我不愿轻易地回应秋野老师,假如他追问我是否果真听懂了,我没信心回答他。但他所说的,千真万确。我们不是因为天赋而活。有没有天赋,都要活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有还是没有,也不想被这个问题耍得团团转。我能做的,是用自己的双手,找到某种更确切的东西。

我再次想起读过无数次、已然烂熟于胸的原民喜的这段话。这几句话本身就异常优美,每次默念都能让我备感澄净。我所希望达到的状态,再没有比这段话更为贴切的表述了。

双胞胎姐妹从裏屋迎出来,双双鞠躬致意。

他瞥了我一眼,笑道:“哈哈,我没别的意思,这很像你会说的话。”

“我不会。”

“真是太好了。”

“早起的鸟儿?”

我走到停车场,正好与柳老师擦身而过。

“你一定在动什么脑筋吧。”北川道。

“我回来了!”紧接着是一串脚步声。

柳老师转过脸去:“那当然了,什么事情不要天赋?”

现在也是如此。对钢琴以外的东西,我依然很随意。

我低头向客户致意。

“好的,我帮你把工具箱拿回去。”

柳老师笑了笑:“音响圈有一阵子很流行这个。重低音很低沉,高音很清亮,以至于很多人认为声音只要高低分明就是好听的。”

“委託人可能不太好应付哦。”

“还有胸襟。”秋野老师脱口而出,“放得下。”

我握着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一时无语。柳老师的决定是否正确?如果换作我,我又将作何决断?若是选择遵从委託人的意愿,将恢复原本的音色当作第一要务,可一想到会埋没钢琴原本具有的潜力,美丽的音色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心里也未免伤感。

我从员工通道进入店内,登上二楼。两个工具箱异常沉重。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本以为不会有人在的,没想到,板鸟先生今天偏偏还在。看样子,他刚从外面回来,外套还没换。我是那样崇拜板鸟先生,可几乎没有跟他接触的机会。我明明有许许多多问题想要向板鸟先生请教,可我连基础都还没有打好,请教又从何谈起呢?

“板鸟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我右手紧紧握着调音扳手,“您在调音的时候,以什么样的音色作为目标呢?”

纯粹地面对钢琴,心无旁鹜,从而更纯粹地面对这个世界。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有什么问题呢?你也尽了全力,并不是因为出现失误而输掉了名次。你的风格自然会有人喜欢。其他的,重要吗?”

“但是……”我插嘴道。她们两个一齐转头看我。

“调音?”

胸襟我也能理解。我们的技术会直接决定钢琴的音色,没有胆识肯定干不下去。

“这还用说……我不喜欢跑步。但跑步肯定是有用的,可以锻鍊体能。你不是一直在为公司的钢琴调音吗,我觉得跑步的作用差不多。毕竟你一直练的只有那几架钢琴,状态还都不错,几次下来,能够提高的空间会越来越小。虽然比什么都不练要好,但也是时候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我的猜测扑了个空。莫非所有森林都有着同样的声音?所有天色将晚的时分都是同样的静谧、深邃,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和音,不好意思,有些地方我要调整一下。”

“对。”北川有些尴尬。

“这个季节要特别注意控制湿度。”

原来是板鸟先生推荐我的吗?他曾经说过是根据先来后到的顺序聘用新人。

“没有,倒也不至于那么危险啦。”

柳老师调试完毕后,妹妹再次试音。

“说是弹不了琴了。”

“哦?”

我明确地意识到,即便森林幽深广远,我却全然没有回头的打算。

前路崎岖险阻,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努力才好。能够依靠的,唯有意志。勤奋也好,努力也好,抑或别的什么,它们都将推动我不断向前。

我恰恰想知道,对于秋野老师来说,怎样调音算是普通。

同时,随处可见的美丽也令我备感惊讶。它们如此理所当然,却又堪称奇蹟。我恍然大悟:美丽无处不在,只不过我没有发现美的慧眼。也许,它就在那天放学后的高中体育馆。

“就是您的调音工作,拜託了。”我低下头以示恳求。

“当然可以啦,我刚调完,你愿意的话,就弹一曲给我听听吧。”

“恭喜恭喜。”

没等我说完,柳老师就说:“刚才她们来预约了,又要去调音了。”

委託人点点头。

社长挑起那对标誌性的粗眉毛:“是吗?我想起来了,你很关心她们两姐妹吧?不过确实,这次看她,跟以前不一样了。看起来很有潜力。”

我在斑马线前停下,等待信号灯转绿,高中生在我面前结伴而过。附近的高中正好放学了。我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茫然地看着前方,有一个高中女生在人群中忽然停下脚步,我下意识地望过去,与她四目相接。我立刻意识到,是她,那对弹奏时个性迥异的双胞胎姐妹之一,我分不清眼前的是哪一位。只见她透过车窗朝我点头,站在斑马线上对我说:“您是上次来调音的老师吧。”

那么,哪一种才是对病人负责任的态度呢?城里的医院更为严谨,不排除任何一种可能性。但山里的诊所,每隔两三天才有人值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减轻村民的心理负担,适当把话说得絶对一些也无可厚非。不做断定,究竟是为患者考虑,还是医生推卸责任?这段插曲跟这次的事情有点类似。

我感到背后有人靠近,转过头,只见弟弟一边将围巾一圈圈地捲在脖子上,一边朝我走过来。

“是啊。”

我拿着调音工具离开办公室。往日如刀锋般鋭利的寒风,生出些许和煦的感觉。天空的湛蓝色变淡了一些,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打得很準确吧,简直像节拍器一样。”

“这是您第一次称讚我。”我向邻座看去,秋野老师装作没听见。

“外村,你来负责行吗?”北川问。

大家都不发一语,显然表示出某种赞同。追逐完美,始终不肯放下,总有一天会承受不了的。我有没有曾经——哪怕一瞬间——体会过那种危险的气息呢?

他的声音又一次盖过了我:“佐仓家啊!双胞胎姐妹那儿!佐仓太太打电话来预约了!”

“这是一架好琴。”

我想要反驳,却又无话可说。

我在一旁观摩柳老师返工。虽然他说我不必在场,但我想亲眼看看问题出在哪里。柳老师的操作依旧像往常那样娴熟。看着他有板有眼地进行调音,我终于充分理解委託人对他的信赖。就算我们用完全相同的调音方法,打造出完全相同的音色,客人的满意度肯定还是有高有低。

转眼到了进公司第二年。由于没有录用新员工,我依然是资历最浅的那一个。中小企业没有新人加入或许是常态,求职季过去之后,我略微鬆了一口气。如果来了一位比我优秀的新人,我当如何自处呢?我自认为,恐怕没有哪个新人调音师会比我更差劲。

“柳老师。”

我的目标是儘量多听钢琴曲,并儘可能选择不同的演奏者。我甚至不知道同一首曲子会有不同的演奏版本,我既不懂得如何挑选,也无力品鑒钢琴师之间的差异。就像刚刚孵化出来的雏鸟会有印随行为[注]那样,最先听到的版本总是记忆特别深刻。哪怕钢琴师个人风格强烈,明显改变了钢琴原曲的节奏,以截然不同的方法诠释,对我这个门外汉来说,都是最棒的版本。这些体验最终构成了我对古典音乐的品位和喜好。

我对和音的钢琴如此偏爱,不仅仅是她弹得好,技巧娴熟,声音清澈优雅,而是觉得在它的音色深处,似乎隐藏了什么,只差一点就可以展露出来。我整个人都被这种紧张的感觉包裹着。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怎么这么幼稚。”

我赶忙合上笔记本,感到万分惭愧。工作都快三年了,却还在记录这些初级的东西,我真是毫无长进。

[注]将棋,又称日本象棋,一种流行于日本的棋盘游戏。

“我并不是想站上前台,但我们难道不应该有自己的目标吗?”

柳老师的整音简直赏心悦目。他不会过度强调华美和洪亮,而是偏爱轻盈流畅的音色。我想,这里面也反映出调音师的个性。

“我帮你跟小柳说一声吧。因为他说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办,所以我给他约到明天了。”

“你瞧,你总是在保养你的调音扳手吧。这难道不是因为你知道工具的重要性吗?平时要好好保养,关键的时候才能事半功倍。”

“原来如此。”我自言自语道。

我当然很乐意帮忙,更何况,我多么想亲手修理弹不出声音的钢琴,积累宝贵的经验。

我诧异地望着他:“我吗?”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祖母的全部。她是个勤劳的人,平日沉默寡言。

“把窗帘拉上。”柳老师说,“她们家一直拉着窗帘,调音也要保持这个状态才行。”

我默默点点头。柳老师的话很有道理。他能这么说,源于他充分的自信。但不管调音师打造出怎样的音色,最终对演奏负责的,仍是钢琴家。因此我也能够接受上条的观点。

或许是从我的脸上读到了什么吧。有一天,板鸟先生正準备外出,他主动对我说:“彆着急,慢慢来,基本功很重要。”

起初我觉得他不善与人沟通,大概不肯在别人面前弹琴。如果他愿意,哪怕用一根手指,试着敲击琴键,聆听钢琴发出的声响,我也心满意足了。

洼田老师就是吩咐我引导访客的班主任。

我感觉滨野像在说笑。这跟我印象中的柳老师完全不是一个人。

“初次见面。”

“以什么音色为目标……”板鸟先生沉吟片刻。

“四年。”我小声重複。

也许,所有要求都能分门别类,但我对模式化的要求有些反感。

“嗯。”

和音也点点头:“的确很好听。”

幸运。秋野老师用了这个词。也许还有更贴切的表述方式。

“这个主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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